著名策展人趙力：與余潤德的藝術約定

余潤德是我的好友，認識他已多年。記得是多年前我接到了我同班同學的電話，介紹我認識了余潤德。當時的余潤德一心在教育興學上，見面之後即跟我侃侃而談，猶如青年人一般。時光如梭，轉眼之間余潤德已經把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藝術高端教育搞得風生水起，他的敢作敢為也使得新的專業學科、新的嘗試得以不斷推進。然而，藝術始終是他的情懷與執著，在忙碌的教學中，余潤德利用所有空餘時間，回到屬於自己個人的領域，那就是他最摯愛的藝術創作，也只有在畫室里安靜地面對空白的畫布時他才感到少有的輕鬆和自由。於是，自由感就成為了他釋放生命激情的藝術表達。

余潤德畢業於美術科班，在學院接受了嚴格的訓練。據他在大學時代的老同學介紹，余潤德是一個興趣廣泛的人物，他喜歡音樂，對於小提琴情有獨鍾，這些豐富的興趣成為他源源不斷的創作資源。同時他還是一個善於動腦筋的畫者，他充滿靈感也有行動的能力，往往在別人還遲疑不決的時候他就已經捷足先登。

「行動派」的余潤德，在其藝術創作中也早已顯露了頭角，譬如他早期的素描速寫，在瞬間把握人物神情的能力上很見功力，而在深入刻畫和細節表達上又毫不遜色；譬如他的油畫作品，大膽用色，筆觸潑辣，很有激情和表現力。我們在他這一時期的作品中，還看到了一種特別的筆意律動感，從深層而言，這樣的律動感無疑是和藝術家對音樂的鐘愛密切相關，也與作為音樂之城的廈門其區域特色互為表裡。無疑，來自音樂的律動感，為余潤德藝術創作的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成為其藝術創作的未來特徵。

像六十年代出生的很多藝術家一樣，余潤德在九十年代接受了來自西方現當代藝術的洗禮。他一度如饑似渴地系統學習和研究西方現當代藝術諸流派，從而有了整體而細緻的認識和把握。基於這樣的研究，藝術家慢慢建立起自我的興趣和致力的方向。他對激情洋溢的風格保持了明確的讚許，更希望可以以一種表現力強烈的藝術風格來確立自己的面貌。

表現主義是西方藝術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從經典時期的格律格、戈雅等出發，到了現當代遂成為了藝術洪流。作為現當代的藝術主流，表現主義以人類情感表達為基礎，推崇直接、感性的抒發方式，在理性之外尋找形形色色的風格形式。有人說，表現主義的藝術家大多是性格直率、胸懷坦蕩的一類，從這一點而言選擇表現主義作為自我表達方式的余潤德自然與他的個性相關。接觸過余潤德的朋友，都會為他的豁達個性和熱烈情感所打動，正如古人所說的「畫如其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在大學畢業左右時間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表現主義的如醉如狂，在這樣的「執著」中，可以感受到他的些許克制和有尺度的分寸，他不只是通過作品去宣洩自己的情感，放任無目的的情感流露，而是通過形式、語言的控制以及具有質感的筆觸和寫意性的揮灑，去激發觀者的想象空間和情感互動，求得畫境的深度和觀者的參與。

後來，因為工作的關係，余潤德無法全身心投入到自己熱愛的創作之中，但是他總是不斷擠出時間來滿足內心的創作衝動。有時候當月滿星稀、萬籟俱靜之時，余潤德才可以沉浸到自己的藝術空間去創作屬於自己的作品。正因如此，當我們看到這些畫作的時候，總是被畫面中那份激情、真誠和率真的情感所感動，這才是真正的觸動心靈的藝術創作。這些作品通常尺寸不大，很多油畫作品甚至具有「小品」的特徵，但實際上作品的好壞不在於尺寸的大小，而在於創作者的表達能力和藝術追求。在藝術上的意義，這些作品首先可以視為是藝術家的藝術研究成果。這一時期的余潤德開始大量閱讀美術史著作，沿著表現主義的線索上下追索，而當他將目光轉向當代的時候，藝術大師培根、弗洛伊德等最終成為了其中的焦點。余潤德對於培根、弗洛依德可謂用力甚深，從開始的時候亦步亦趨，到後來深得其味，這些小尺幅的作品就是這一心路歷程的完整記錄。余潤德的關注研究並未到此為止，強烈的求知慾望讓他不斷轉向更當代的領域。從德國新表現主義到新抽象表現主義，余潤德也在不斷閱讀、不斷分析中走向自覺自省。有些作品以紙本的形式存在，他喜歡不斷嘗試一些新的材質，喜歡炭筆、水墨的工具，更喜歡實驗和未完成的工作狀態。正如瑞士超存在主義藝術大師賈科梅蒂的作品，余潤德也將自己的作品看作是對表現主義的挑戰和再認識，他將繪畫作為某種探索，試圖在其中找到突破性的新方法，去實現對靈感的瞬間把握以及即興式的創作書寫。

有一天，余潤德告訴我他受嘉德的邀請，將舉辦一次個人畫展，為此，希望我能為其策劃此次展覽，我在為其感到高興的同時，也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請。於是他更加的忙碌，把一切可能的時間都用在了自己的創作上。由於他的基本功非常紮實，並且在現實生活中也從未放棄過寫生和創作，以及多年的創作素材的大量積累。很快，我就看到了他一張張打動人心具有當代表現性的系列作品的出現與完成。在畫室中，雖然擺滿了尺寸不一的很多作品，但是余潤德經常秘不示人，刻意保留一份神秘感。了解他的人都會感受到他內心的堅持和努力，而這樣的性格也使他總在追求更臻完美的境界。非常有幸，我是被邀請到他的畫室看畫的少數幾位。感謝余潤德的信任，由此我深感來自老友的那份真情實感。

余潤德近期完成的一系列作品大致反映了他最近的藝術思考和創作方向。從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藝術家開始以謹慎的態度去分析西方現代藝術創作的成敗得失，與此同時也對傳統文化充滿敬意，並進行深入思考和研究，從中得到很多啟發和新感悟，並將這種兼具中西方雙重經驗的藝術感悟，含納和融化於他的藝術創作之中，去建構其當代性的表現與再造的個體語言和思想觀念。在這種理念和原則下，藝術家已經不在乎是否以所謂的「表現主義」作為宗旨和自我價值界定，對於西方現當代表現主義末流的「空疏乏味」也毫無興趣。與之相反，他從文化傳統中品味古今，在時空穿梭中遙接前賢的靈魂。但是余潤德並不想「折中中西」或者「兼容並包」，他始終都對似是而非的東西抱持懷疑的態度。在余潤德看來，所謂的「折中」和「包容」可能成為某種託詞，而承認文化差異和古今丕變才是明智之舉。經過深思熟慮，他希望在自己的創作中最大可能地並存各種文化因素，從而達成內質化的多樣存在和整一性的外部面貌。

此刻，作為藝術家的余潤德，更想創造屬於自我的純粹風格，而對語言的重視甚於一切。余潤德重新回到了自然環境，以「寫生」的姿態擁抱山巒起伏、流水潺潺，並以某種顯見的抽象標示出未來趨勢。「寫生」讓畫家一方面遠離塵世的喧囂，在萬籟俱寂之中按照造化的律動自由呼吸，另一方面也讓他放下過往的束縛，在自在的狀態下尋求藝術的突破。面對真實的自然，余潤德也變得更加真實，他的自由天性就此得到巨大釋放。於是，他創作出了一系列具有道家「自然」文化精神氣象的系列畫作。或許會讓我們聯想到的「山水畫」和西方的「風景畫」，但是在我看來，余潤德的這些作品比「山水畫」更意象，比「風景畫」更抽象，也就是說他的作品不是拘泥於筆墨趣味的遊戲，也不是對景寫實的炫技，而是基於對自然造化的深刻體會上的意境再造和當代性表達，基於古今中外形式語言認識基礎上的萃取提純。

抽象表現性是這一系列作品的顯見特徵，也是余潤德刻意採取的態度。畫家似乎開始遠離具體的、個別的形象言說，轉向了對永恆的、真理的終極提問。對客觀現實的抽離，也意味著余潤德慢慢「內斂化」的思考方式，從深度和廣度上都面對新的挑戰。「黑白」是畫家特別喜歡的效果，「去色彩化」並不僅僅意味著語言形式上的改變，更是內心深處的內質嬗變。事實上，「黑白」就是畫的精髓，單純至純然，簡單至極簡，而留下的是極大的心理空間和豐富的聯想內涵。藝術家以西式油彩、丙烯的材質，在畫布上實現了「黑白」的效果，其目的也不在於刻意模仿畫，而是去尋找「抽象之後」的意蘊所在。「抽象之後」是人才能認識到的無限可能，它既是「無中生有」式的循環往複，更是「鳳凰涅槃」式的浴火重生。所以，余潤德走向「抽象」，肯定不會止於抽象的形式，而是在思考和提問中走向「抽象之後」。

的確，詩意是浪漫多情的顯性表現。在余潤德身上，詩意和他的長髮一樣隨風飄起，其性格中也有詩人的浪漫情懷。事實上，在很多的作品中，余潤德強調意境的營造。這種意境，與具體表達對象有關，更是某種情感和情懷的抒發。這使得一些具有抽象性的畫作，具備更加東方性的情愫，讓人觸景生情、浮想聯翩。而色彩對比強烈的作品如《印象桃花》等，則以自然環境中的一隅為背景，以「盛開」的花朵為主角，在「自然的系列」之外，創造出了悅目而多情的「色彩」表現系列，通過畫面絢爛與黑暗的強烈反差對比，隱喻出人內心的痛苦、焦慮和壓抑，人與人、人與社會的疏離和冷漠。

「生命力」一直是余潤德魂牽夢縈的所在。《模糊的光芒》等作品是畫家對自然造化生命力的禮讚，《印象桃花》等作品則直接表達了藝術家對當下人的一種生命價值關懷。與此同時，余潤德還將原先「表現主義」的激情表達逐漸移轉為畫面生命力的昂揚生機。在近期的作品中，藝術家激情揮灑，充分利用了油彩「薄塗」和「厚塗」的技法以及表現性的表達方式。在具體的創作過程里，他開始自覺融入書法運筆和「潑墨」、「潑彩」，從而將創作者的激情洋溢融化為畫面的生命活力。

當然，余潤德從未漠視關於現實生活的表達。他熱愛生活、參與生活、改變生活，生活是他的創作源泉，也是藝術的創作宗旨。因此很多餘潤德的近作，並不是對當代生活的全盤模寫，或者照搬照抄，而是通過整合梳理的方式給予某種重建和重塑。余潤德尊重藝術的獨有價值，認同藝術高於生活的創作準則。也正因為如此，他的畫面有來自生活的火熱訊息，也有藝術語言和藝術方式的特立獨行，以及精神性的提純提升和情感性的呼之欲出。

如果最新的作品是余潤德與藝術之間的早有約定，那麼我的希望就是這個約定可以是無限期的，因為我在余潤德作品中已經看到屬於畫者的情懷和獨特的方向，也為他將要舉辦的個展而欣喜。藝術家的個展往往是他的階段性總結，或者最新創作的陳列。余潤德的個展是一段心路的凝結，一個非凡的故事和來自春天的禮物。祝願展覽成功，也期盼著余潤德的藝術之路拉開新的序幕！

趙力：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博導、著名策展人、藝術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