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節的饋贈
斯巴達的女子競技
作者|王以欣
在古希臘眾多城邦中,斯巴達是個奇特的國度。這個城邦長期以來是希臘世界的霸主,擁有一支戰無不勝的公民兵武裝。斯巴達成年男子人人都是驍勇和訓練有素的武士,在戰場上以一當十,具有極強的戰鬥力。這個國家擁有一套自古傳承的制度,包括它的經濟和教育制度,為其軍事上的強大奠定了堅實基礎。這個制度被歸功於一位半神話半歷史的人物,名叫萊庫古。他被說成是斯巴達的立法者,各種制度的創建者。據說,他在斯巴達建立了一套平等的經濟制度,每戶都領有國家份地,但斯巴達人不去耕種,也不去經商,而是讓那些國有奴隸(主要由被征服的美塞尼亞人充當)耕種其份地,而他們自己從小專事習武,接受嚴格軍事訓練,這就是斯巴達重裝步兵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奧秘所在。
斯巴達是個十分保守的國家,古代制度代代沿襲。人民過著樸素的生活,沒有奢華的物質追求。男人們從小接受嚴苛的近乎殘酷的身體訓練和意志品質考驗,一生都在無休止的戰爭和軍訓中度過。然而,也就是這個十分古樸的國家,婦女卻享受著其他希臘婦女無可比擬的地位和特權,享受著男人們的尊敬,這種情況在古希臘是絕無僅有的。古典作家將這種罕見情況歸功於傳說的立法者萊庫古所奠定的教育制度(agoge),如普魯塔克在其《萊庫古傳》中所介紹的(Lycurgus 14.1-3):
萊庫古把教育看作是立法者所從事的最偉大和最崇高的任務。他從源頭開始,對婚姻和生育加以詳細規範。亞里士多德的說法並不符合事實,即萊庫古本想對婦女加以適當管束,但後來不再這樣做,因為他無法剝奪婦女因其丈夫頻繁出征而享受的巨大自由和權力。誠然,男人們在外出征戰期間不得不讓妻子獨攬家務,因而對她們的尊重比她們應得的要多,並賦予她們「女主人」稱號,但萊庫古也給予婦女一切可能的關注。他讓少女們鍛煉身體、跑步、摔跤、扔鐵餅、擲標槍,以使腹中胎兒在其健壯的身體中打下健壯的底子,發育得更成熟,也使她們自己在分娩前始終保持身強體健,能夠順利輕鬆地應付臨盆之苦。他使她們擺脫了柔弱無力和種種女性的嬌氣,讓她們習慣於同男青年一樣,在他們的眾目睽睽之下,只穿短袖束腰外衣參加遊行,並在某些節日慶典上舞蹈和唱歌。在那些場合,她們有時甚至還善意地揶揄和責罵那些行為有失檢點的男青年,又為那些表現得令人敬佩的人唱讚歌,以此激勵那些男青年的壯志豪情。因為,那些因勇武而受到褒揚並獲得少女敬重的人都在她們的讚美聲中得意洋洋地離去;而她們揶揄嘲弄的刺激與那些嚴肅的訓誡同樣尖銳,當國王、元老和其他公民全都在場時尤其如此。
這段描述透露出很多斯巴達婦女從事競技體育的情況,亦可從中一窺其社會作用和地位。她們的體育活動是斯巴達女子教育制度的一部分。她們從少女時代就從事體育鍛煉。在節日慶典和競技場地,她們在眾多男青年的眾目睽睽之下,穿著短袖或無袖的多利亞式束腰短外衣,半裸四肢,大方地,毫不羞澀地參加列隊遊行,從事跑步、摔跤、擲鐵餅等各項運動的鍛煉和比賽,而這些項目在希臘其他地方只是男人的專利,是不許女性染指的。
袒露右乳邊跑邊回首的少女
斯巴達少女不僅從事身體鍛煉,也接受文化教育。她們識文斷字,文化程度可能高於男子。詩人阿爾克曼曾為她們編寫合唱歌曲,幫助其排練。他還熱戀一位名叫麥伽羅斯特拉塔的斯巴達年輕女詩人,「甜蜜的繆斯女神們把詩才饋贈給她。」(Lyra Graeca Vol.1:119) 喜劇詩人阿里斯托芬還提到一位名叫克蕾塔格拉的女詩人(Aristophanes, Wasps1245; Clouds 684)據說,斯巴達很多婦女喜愛哲學,是畢達格拉斯的信徒。柏拉圖讚歎斯巴達女子享受和男人同樣好的教育並為之感到自豪。(Plato, Protagoras 342d)
斯巴達立法者為什麼讓少女接受和男人一樣的體育鍛煉呢?普魯塔克對此已給出明確解釋:那就是「使腹中的胎兒在其健壯的身體中打下健壯的底子,發育得更成熟,也使她們自己在分娩前始終保持身強體健,能夠順利輕鬆地應付臨盆之苦。」看來,斯巴達少女從事體育鍛煉是出於優生學考慮。她們有義務為國家提供合格的戰士。
為國家生養孩子是斯巴達婦女最引以為豪的職責,正如史家色諾芬所言:「做母親是自由婦女最重要的功能。」 普魯塔克講述過這樣的故事:某位外邦婦女曾對斯巴達國王列奧尼達的妻子戈爾戈說:「你們斯巴達婦女是唯一統治自己丈夫的女人。」戈爾戈回答:「你說得對,我們是唯一生養戰士的女人。」(Lycurgus 14) 當列奧尼達準備啟程奔赴溫泉關戰場時,戈爾戈鼓勵丈夫,要他無愧於自己的祖國,並問丈夫自己應該做什麼。列奧尼達說:「嫁一個好男人並生育好孩子!」另有故事講,一位愛奧尼亞婦女炫耀自己織成的一塊價格昂貴的布料,一位斯巴達婦女則指著她的四個舉止得體的兒子說:「這才是賢德榮耀的婦女應該做的事,她應該為這些孩子們感到欣喜和自豪。」(Plutarch, Moralia 240-241)
斯巴達母親把盾牌交付給兒子
(Jean-Jacques-François Le Barbier, 1805)
這些故事如實地反映了斯巴達的具體國情:斯巴達鼎盛時期只有九千戶居民,為保衛國家,維持其在伯羅奔尼撒半島乃至希臘世界的霸主地位,對內鎮壓國有奴隸的反抗,就必須擁有一支少而精的戰鬥力極強的軍事武裝,因而每一位成年男子都要成為保家衛國的合格戰士,擁有良好健全的身體素質,這就要求有優生學考慮。據說,身體孱弱或殘疾的嬰孩都要被拋棄或溺死,以免給國家增加負擔。而且,女子鍛煉的目的還不止於此,「如果需要,她們可以為自己而戰,為她們的孩子而戰,為她們的國家而戰。」(Plutarch, Moralia 227d.12)
斯巴達少女不接受照管家務的培訓,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身體和力量訓練上,這也是特定國情下發生的特殊現象,因為斯巴達的國有奴隸制度將斯巴達女子從繁重的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使她們有足夠時間從事體育鍛煉,而其他希臘城邦並沒有這個條件。在雅典,出嫁前的少女被幽禁在父家,接受女紅和持家的培訓,培養賢淑寧靜的婦德,準備出嫁后擔當合格稱職的賢妻良母,哪有閑暇和精力從事體育鍛煉呢?而對斯巴達少女來說,她們就不用為這些家務瑣事勞神分心,因為這些事自有奴隸去做,包括未來撫育孩子的工作。她們有足夠時間和精力與男孩子們一道活躍在競技場上。
3
「盛產美女的斯巴達」
斯巴達自古就是盛產美女的地方。神話中的海倫,「希臘最美麗的女人」,就是理想女性美的文學體現;荷馬史詩《奧德賽》亦有「盛產美女的斯巴達」的詩句。(Odyssey 13.412)斯巴達少女的美麗在古希臘人的印象中似乎不是那種陰柔嫵媚之美,而是通過體育鍛煉而獲得的優美、強健、勻稱的理想體形,合乎今日健美女郎的審美標準。在某種程度上,斯巴達女性為古代希臘人提供了另類的女性審美標準。
1855年,阿爾克曼的兩首《少女之歌》(Partheneia)紙草殘篇在北非出土,為我們依稀展現了「古風時期」斯巴達少女合唱隊在紀念阿耳忒彌斯·奧爾提亞女神的節日遊行隊伍中相互對唱的生動畫面。她們先演唱一段神話故事,然後由少女們輪流歌頌自己的兩位領隊的美麗。她們彼此以「表妹」(anepsiai)相稱,相互爭勝,邊歌邊舞,斯巴達人夾道觀看,氣氛歡快熱鬧。被歌頌的兩位漂亮姑娘分別是副領隊阿吉多(Agido)和正領隊哈格西克拉(Hagesichora),後者甚至被形容為「一匹蹄聲響亮的結實的駿馬」:
···我現在要歌唱光彩照人的阿吉多。在我的眼中,她如太陽般的光輝,正是這位阿吉多帶來的光芒照亮了我們。可是對她這樣的美人,無論讚美還是責備,都會冒犯我們出類拔萃的領隊[即哈格西克拉],她閃亮登場,有如一匹蹄聲響亮的結實的駿馬,在賽跑中戰勝那些山岩野驢的後代[即群馬]。(Lyra Graeca vol.1: 55)
有趣的是,斯巴達合唱隊的姑娘們常被比喻為「小馬駒們」或「馬群」(agela),而她們的隊長被詩人阿爾克曼形容為「結實的駿馬」。我們可以想象這位賽跑女郎結實矯健的身姿,當她超越同伴時,有如急馳的駿馬一般。
古希臘瓶畫上的女子賽跑
(前6世紀末黑繪陶,梵蒂岡博物館)
公元前411年,雅典上演了詩人阿里斯托芬的喜劇《呂西斯特拉塔》(Lysistrata),表演一個反戰題材的故事:斯巴達與雅典的戰爭曠日持久,雅典婦女們看到丈夫們奔赴沙場,有去無歸,遂產生厭戰情緒。她們在呂西斯特拉塔率領下佔領衛城,並向男人們發布宣言:除非結束戰爭,她們將不再履行持家、照料嬰孩和做愛的義務。她們還邀請斯巴達婦女加盟,得到積極響應。斯巴達婦女派出代表團,在一位名叫蘭皮托的女子率領下抵達衛城。呂西斯特拉塔歡迎蘭皮托的到來,並驚嘆於她的優美身材:
呂西斯特拉塔:
蘭皮托,親愛的,歡迎,請接受我們大家的問候。
多麼美麗的一個人啊,你真可愛!
多麼健康的皮膚,多麼結實的身體啊!
你能對付得了一頭公牛!
蘭皮托:
或許能吧。
這是我去體育館鍛煉的結果,
我彈跳時用腳踢自己的臀部。
卡羅尼刻:
我從未見過這樣一雙健美的乳房。
蘭皮托:
摸摸它們:你會覺得像最強壯的公牛!
(Aristophanes, Lysistrata 79-83)
蘭皮托的到來
(阿里斯托芬喜劇《呂西斯特拉塔》插圖,Norman Lindsay)
蘭皮托提到的鍛煉方法是所謂的bibasis,即儘可能多地向上跳躍,每次跳躍時彎曲小腿,用腳踵踢自己的臀部。這是一種加強彈跳力和腿部力量的訓練方法,是斯巴達女孩兒跳舞比賽的項目。(Pollux 4.120)斯巴達姑娘們正是靠這種訓練方式使身體保持健美。
4
「狄奧尼索斯的女兒們」的賽跑
色諾芬和普魯塔克都曾論及斯巴達少女的教育問題,其中「賽跑」是少女務須鍛煉的項目。此外,古典作家總是把斯巴達少女比喻為「馬」,而奮蹄狂奔的駿馬形象突顯了她們的飛毛腿特徵。另外,考古發現的表現少女賽跑姿態的拉哥尼亞工藝風格的青銅像提供了直觀的佐證。
奔跑的少女
(約前550年小青銅像,雅典國家博物館)。
公元前3世紀的希臘詩人提奧克里托斯著有《海倫的新婚頌歌》(Epithalamy of Helen):12位斯巴達姑娘,王后海倫婚前的夥伴們,讚揚海倫的美麗、織布技巧和音樂天賦,並回憶她們以前的活動:
我們都是同齡夥伴(sunomalikes),與她同在一條跑道上賽跑,像小夥子們那樣在歐羅塔斯河畔的浴池邊全身塗油。我們共有240名少女,組成少女軍團(neolaia)。(The Greek Bucolic Poets: 226-227)
斯巴達可能舉辦各種類型的少女賽跑.這些賽跑都有儀式功用,是少女成婚前的一種力量測試,是少女自由奔放的野性的一種象徵性表現。波桑尼阿斯曾記載了一種儀式性的少女賽跑,與奧林匹亞「赫拉節」和布勞倫「熊節」上的少女賽跑性質相似(Pausanius 3.13.7):
對面是所謂的「圓丘」,有一座屬於「圓丘的狄奧尼索斯」(Dionysus Colonatas)的神廟,附近是某位英雄的聖域,據說是狄奧尼索斯訪問斯巴達的嚮導。「狄奧尼索斯的女兒們」(Dionysiades)和「留基伯的女兒們」(Leucippides)首先要祭祀這位英雄,然後才向這位神祗獻祭。這裡要為另一組11位「狄奧尼索斯的女兒們」舉辦賽跑活動。此種風俗來自德爾斐。
古希臘少女賽跑優勝者
(大理石雕像,梵蒂岡博物館)
根據美國學者托馬斯·斯坎倫的分析,「留基伯的女兒們」和「狄奧尼索斯的女兒們」都是女祭司。「留基伯的女兒們」的神話原型是被斯巴達的狄奧斯庫里兄弟搶去當新娘的姐妹倆,兩位同名女祭司負責照管兩位女英雄的祠堂。「狄奧尼索斯的女兒們」的具體含義不清。她們與「留基伯的女兒們」共同主辦少女賽跑活動,參賽少女共11位,也被稱作「狄奧尼索斯的女兒們」。斯坎倫發現,斯巴達的「狄奧尼索斯的女兒們」的賽跑同奧林匹亞「赫拉節」的少女賽跑在形式和結構上有很多相似處,其結論是,斯巴達少女賽跑也是一種少女青春期的過渡儀式。
5
奧運女冠軍庫尼斯卡
奧林匹亞聖地陳列著一組雕像群,據說是雕刻家阿佩勒斯(Apelles)的作品,包括一輛戰車、數匹馬、一位御手和一位女優勝者,矗立於石基之上。石基上的銘文寫著:
我的祖先和我的兄弟們都是斯巴達的國王;我,庫尼斯卡,靠我捷足的馬匹贏得戰車比賽的優勝並立此雕像。我有資格說,我是全體希臘人當中贏得該賽事冠冕的唯一婦女。(Pausanius 6.1.6)
這位躋身於男性雕像群中的女性果然卓爾不群,她是斯巴達公主,家世高貴,阿基達摩斯國王是其父,阿格西勞斯國王和阿基斯國王是其兄,曾贏得公元前396年和392年兩屆戰車賽的優勝獎。旅行家波桑尼阿斯曾說(Pausanius 3.8.1):
她極其渴望在奧運會上成功,而且是第一位馴養馬匹的婦女,也是第一位獲得奧運會優勝的婦女。在庫尼斯卡之後,其他的婦女,尤其是拉西第夢的婦女們,也贏得過奧運會的優勝,但她們無人在優勝方面比她更出色。
庫尼斯卡因而名聲大振,她的祖國也極力為她宣傳造勢。波桑尼阿斯曾在奧林匹亞宙斯神廟內看到一組青銅馬,是斯巴達為紀念庫尼斯卡公主的勝利而奉獻的禮品。(Pausanius 5.12.5)這位王室婦女在家鄉甚至被奉為女英雄,享有祠堂。(Pausanius 3.15.1)
奧林匹克賽會是男人的賽會,為什麼會出現女性優勝者呢?這是因為古代奧運會賽車賽馬項目的規則使然:即優勝獎的領受者不是御手或騎手,而是車馬擁有者。事實上,製備戰車,馴養良馬不是普通百姓的財力所能承受的。因而,奧運會賽車賽馬項目實際上是為富人設計,並由富人承擔和壟斷的項目。庫尼斯卡參賽的原由,按普魯塔克的說法,是想證明賽車賽馬的勝利實質上是財富的勝利:
然而,阿格西勞斯看到一些公民洋洋自得,驕傲自滿的樣子,就說服自己的妹妹庫尼斯卡參加奧運會的戰車比賽,希望讓希臘人明白,這種勝利並不需要卓越的能力,而是金錢和費用的勝利。(Plutarch, Agesilaus 20.1)
庫尼斯卡的優勝,儘管虛名大於實質,但在男性壟斷競技的古希臘社會中,女性能躋身於男性優勝者中,其本身就是對社會歧視的一種勇敢挑戰,而且也為古代女性爭得了榮譽;同時,對賽車賽馬的金錢實質也給予揭露和批判。另外,作為斯巴達的女馴馬師,庫尼斯卡的成就也不可否認,而這種現象出現在斯巴達也並非偶然,因為斯巴達少女接受的教育中包括騎術訓練。庫尼斯卡的勝利證明了這種教育的成功,而且開此風氣之先。如波桑尼阿斯所云,此後有多位婦女贏得奧運會賽車賽馬的冠軍,且以斯巴達女子居多。歐律列奧尼斯(Euryleonis)就是贏得奧運會雙馬戰車賽的斯巴達女冠軍。(Pausanius 3.17.6)
6
斯巴達少女的其他鍛煉項目
正如普魯塔克所描述的,斯巴達少女從小就接受跑步、摔跤、扔鐵餅、擲標槍項目的訓練,而且當著男孩子們的面穿著暴露的運動裝進行鍛煉和比賽。運動場和摔跤場都對她們敞開。公元前一世紀的羅馬詩人普羅佩爾提俄斯說,斯巴達少女還從事球類、登山和騎馬活動,甚至從事拳擊和搏擊之類的激烈對抗性的訓練和比賽,這是頗令人驚異的:
啊,斯巴達!我們欣賞你們管理摔跤場的很多規則,但我們最為讚美的是有關少女訓練場地的最出色規定。讓我們印象深刻的是,一位裸體[或譯「著衣很少的」]姑娘可以在男子摔跤手當中參加比賽而不會招致責難。她迅速拋出的球讓她的對手措不及防;她的曲棍碰擊鐵環發出喀啦啦的聲響;儘管身為女流,她賽跑后滿身塵土地站立在遠處的折返柱旁;儘管在殘酷的搏擊中負傷,她仍然支撐忍受著。她時而快活地把拳擊手套[cestus,羅馬拳擊手套]纏繞在前臂上;時而旋轉著拋出沉重的鐵餅;如今她又追隨著父親的狗沿著泰格特斯山(Mount Taygetos)的長長山脊攀行,頭髮上霜花點點。她足踏馬鐙,系寶劍於雪白的大腿旁,少女的頭上頂著青銅盔,有如在特爾墨頓河(R.Thermodon)裸胸沐浴的尚武的阿馬宗女武士,又像歐羅塔斯河(R. Eurotas)畔沙灘上的卡斯特爾和波呂丟克斯,前者註定以拳術取勝,後者以馬術著稱[詩人顯然顛倒了兩位英雄的特長]。在他們面前,據說海倫也身穿甲胄,袒露乳房,而他的兄長並不因她的行為感到羞恥。(Propertius 3.14)
詩人的描述生動傳神,栩栩如生,讓我們彷彿看到競技場上斯巴達少女的力量、勇氣、堅韌品格和颯爽英姿。詩人的描述可能有其現實基礎,但也必須承認,這段描述肯定有詩人想象和誇張的成分。我們願意承認斯巴達少女從事多項體育鍛煉,但當我們看到普羅佩爾提俄斯的描述時,仍未免感到吃驚。斯巴達少女不僅從事各類田徑運動,還如此好勇鬥狠,竟熱衷於拳擊和搏擊之類的項目。她們果真參與這類危險、殘酷、對抗性很強的項目的訓練和比賽嗎?由於書面證據匱乏,我們對普羅佩爾提俄斯的描述只能將信將疑。
珀琉斯與對手阿塔蘭塔相遇,後者正在持鎬挖掘比賽用的沙坑(紅繪陶,約475-450年,義大利費拉拉國家考古博物館)。
另外,斯巴達的體育館和摔跤場也向少女開放,那麼,當兩性共同訓練時,是否會發生男女間的對抗性練習和比賽呢?就像神話中的珀琉斯與阿塔蘭塔比賽摔跤那樣,這就更難斷言了。生活在公元200年左右的古典作家雅典尼烏斯曾提到開俄斯島體育館的訓練情況,可供參考:
去開俄斯島的體育館和跑道閑逛一下,看看年輕男人們與女孩子們摔跤,那真是太有趣了。(Athenaeus 13.566e)
訓練和比賽結束后,女運動員就前往浴室洗浴更衣。在比較開放的斯巴達,或許還有瓶畫所表現的男女一邊沐浴一邊攀談的機會。
女運動員結束訓練后在體育館浴室沐浴場景:畫面表現三位裸體女運動員環繞於浴盆旁,兩位持「刮身板」,一位把雙手伸入浴盆中,右側一位身材較矮的穿袍女奴肩上搭著運動員更換的衣服,右手托著盛油膏的容器。畫面中央為多利亞式柱子,兩邊懸挂鏡子。陶瓶上的銘文是「赫狄斯忒(Hediste)是美麗的」(紅繪陶,前440-430年,波士頓精美藝術博物館)
7
來自古希臘社會的道德褒貶
斯巴達少女們對運動和健身的痴迷,自由和開放的生活方式及其尚武精神成為古希臘人品頭論足的對象,可謂褒貶不一。雅典史家色諾芬在政治上親斯巴達,因而對萊庫古的女子教育制度極盡讚美之詞(Xenophon, Constitution of the Lacedaemonians 1.1-4):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斯巴達,儘管是人口最稀少的國家之一,在希臘卻是最強大和最著名的城市;而讓我覺得好奇的是,這是怎麼發生的。但當我考慮到斯巴達人的制度時,我就不再感到好奇了。我懷著敬畏之心看待萊庫古,他給他們立法,而且他們遵守其法律,而且把他們的繁榮歸功於該法律;而且我認為他達到了智慧的頂峰。因為這不是模仿其他國家,而是靠設計一種完全不同於其他絕大多數國家的制度,從而使其國家非同尋常地繁榮昌盛。我首先從生孩子講起。在其他國家,那些註定要成為母親並以人們讚許的方式撫養大的姑娘們,吃的飯食非常樸素,很少允許精緻的飯食。葡萄酒或者不讓喝,如果讓喝的話,也要用水稀釋。別的希臘人盼望他們的姑娘們模仿靜坐的生活方式,那是手藝人典型的方式——即保持安靜,做毛線活。那麼,以這種方式養大的婦女們能指望他們生下健康的孩子嗎?然而,萊庫古認為,奴隸婦女們的勞動足以提供服裝。他相信做母親是自由婦女最重要的功能。因而,首先,他主張婦女們從事不亞於男性的身體鍛煉:此外,他讓婦女參賽者們和男人一樣賽跑和角力,相信如果父母雙方都很健壯,他們就會生下更強壯的後代。
雅典哲學家柏拉圖儘管政治上態度保守,但對女性教育則持積極態度。他很欣賞斯巴達女子參加體育鍛煉的做法,並在《法律篇》中借一位「雅典客人」之口講出自己的教育理想(Laws 804d-e):
至於女人,我的法律要求她們從事和男人同樣的訓練。我很自信地提出這樣的主張,即騎馬和競技方面的教育不僅適用於男人,也適用於女人。
女孩子們在體育場館從事裸體或半裸體訓練,在男孩子們的眾目睽睽之下,又是摔跤,又是練拳,又是賽跑,無拘無束,放浪形骸,或許還彼此較量一番,那麼,身體和視覺的接觸就是經常的,不可避免的。對於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們來說,這種直接的性刺激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呢?
古希臘的思想精英們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褒揚與批評兼而有之。普魯塔克的描述(Lycurgus 14.4)提供了一幅天真無邪、樸素自然、健康和諧的斯巴達社會生活圖景:
少女們衣著雖少,卻絲毫不失體面,因為輕浮放蕩已一掃而盡,伴隨著她們的是莊重貞節;不僅如此,這樣還使她們養成樸質的習慣和對身體健美的熱烈追求···
羅馬詩人普羅佩爾提俄斯對斯巴達少女的頌歌,前文已有述及。他用頗具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色彩的充滿色情感染力的詩句讚美斯巴達少女的自由、強健、堅忍和英武,為我們描繪了一個令人憧憬的自由開放的社會倫理環境,一幅返樸歸真的烏托邦圖景:
···斯巴達法律禁止相愛的人分開,允許他們在街道上當眾並肩而行。毋庸擔心年輕少女的安全,也不將她幽禁起來或小心看管。這裡沒有嫉妒丈夫的復仇怒火需要躲避。你無須派人傳話給一位斯巴達少女;你盡可親自對她表白,你也不會在久等后被拒絕。一位斯巴達少女不會用推羅人的紫袍來矇騙你尋尋覓覓的眼睛,當你心愛的人梳理芳香的秀髮時,你也不會失去耐心。
然而在這裡的羅馬,我心愛的人總是被前呼後擁著,接觸她的路如此狹窄,以至我的手指都無法觸及她。你看不到她的面貌,也找不到機會交談。熱戀的人有如摸黑前行。羅馬啊,如果你想效法斯巴達人的法律和摔跤比賽,我將因此恩惠而傾心愛慕你。(Propertius 3.14)
然而,對斯巴達這套制度看不慣並對之揶揄嘲弄者亦不乏其人,其中最遭詬病者是斯巴達少女頗為暴露的衣裝,這使她們很早就贏得一個聽似不雅的稱號,即「露大腿者」(phaineromērides or thigh-flasher)。這種視覺上的刺激難免有「冶容誨淫」的後果。在雅典悲劇詩人歐里庇德斯的悲劇《安德洛瑪刻》中,英雄珀琉斯就曾斥責被海倫拋棄的斯巴達國王墨涅拉俄斯,認為他是自食苦果,而且應為斯巴達少女的傷風敗俗負責:
你這個懦夫中的懦夫,還希望別人把你當作男子漢?你不配和男人們談話。你這個人,讓你大堂上的家灶無人看守,沒有奴隸照管,而把自己的婚床讓給特洛伊人。照你的說法,你那個該詛咒的婦人好像是個貞潔的妻子。但即便斯巴達的女孩想貞潔,在你們斯巴達也做不到。那裡的姑娘離開自己的家,在男青年們的陪伴下,脫下衣服,裸露大腿,參與他們的賽跑、摔跤,以及那些令我難以容忍的其他活動。你不能教導婦女們保持貞潔,我們難道會感到詫異嗎?(Euripides, Andromache 590-601)
這種指責似乎並非毫無根據。斯巴達婦女對婚姻大事和貞潔問題並不十分在意。按普魯塔克的說法,斯巴達人盛行搶婚風俗,幾乎不必履行什麼結婚儀式。婦女被求婚者劫走,把頭髮剪短,穿上男人衣服,在黑暗中躺在麥桿墊子上等待新郎到來。新郎則穿著平常衣服,吃完飯後去洞房見新婚妻子。逗留一段時間后就返回集體宿舍,與男伴們為伍。他總是帶著羞澀偷偷摸摸地夜訪妻子,生怕同伴看見,他的妻子也設法找機會與他幽會。據說這樣做是為了使他們的愛保持新鮮感。直至有了孩子,他們才白天見面。(Plutarch, Lycurgus 15)斯巴達男子直到30歲才離開集體宿舍和妻子同居。色諾芬和普魯塔克都說,萊庫古的法律要求老夫不能獨享少妻,而應把身體和品行俱佳的年輕朋友接到家中,讓妻子懷孕,為自己生育子女。如果丈夫希望得子,卻不願與妻子同房,而屬意他人之賢妻,亦可徵得其丈夫的同意,讓其妻為自己生育子女並充當孩子的母親。(Xenophon, Constitution of the Lacedaemonians 1.7-8; Plutarch, Lycurgus 15)這恐怕就是所謂的「共妻」吧。波利比俄也說,按斯巴達的傳統法規和普遍習俗,三至四個男人可以共妻,兄弟之間尤甚;當某人子女眾多時,把妻子賣給朋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Polybius,12.6)這種自由散漫的婚姻形式在很多希臘人眼中是有傷風化的,因而歷來被人所詬病。難怪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批評斯巴達人對婦女太過縱容,以至她們放蕩不羈,不守婦德。(Aristotle, Politica 1269b13-1270a10)
按照通常看法,練武和戰爭是男子漢的事情,女子應遠離戰爭,但斯巴達少女自幼就和男人一樣練武健身,不愛紅裝愛武裝,充滿尚武之氣。正如普魯塔克所表達的,當國家處於危急狀態時,婦女責無旁貸要為保衛自己的國家和孩子而戰。這種精神顯然被柏拉圖所欣賞。在其《理想國》中,柏拉圖借蘇格拉底之口表達了對男女兩性能力的看法:雖然兩性能力在不同方面存在差異,但其天然稟賦是一樣的。女人和男人同樣有守土衛國之責,因而也應該像男人那樣接受音樂和運動方面的教育:
女性護衛者必須裸體操練,因為她們以美德為衣,而且必須同男人一道參戰,並承擔城邦護衛者的其他義務,除此別無其他職責。在這些職責中,要把較輕的工作分給女子去做,因為她們的體質弱於男子。(Plato, Republic 457a-b)
然而,亞里士多德卻對婦女的戰爭能力持懷疑態度。他認為,善戰的民族往往好色,因而神話中的戰神阿瑞斯與愛女神阿佛洛狄忒結成伉儷。
美神與戰神,神話中的情侶
(Antonio Canova, 1816-1822)
斯巴達男子放縱婦女,結果自食惡果。勇敢在日常生活中並無用武之地,只在戰爭中有用。當公元前370年忒拜人入侵斯巴達時,幾曾識干戈的斯巴達婦女頓時慌張起來,嚴重擾亂了斯巴達人的軍心。(Aristotle, Politica 1270a)此事亦被色諾芬和普魯塔克記載。雖然他們很欣賞斯巴達的女子教育制度,並把斯巴達婦女理想化為能夠擔當守土之責的女武士,但理想和現實畢竟存在差距。在危機時刻,缺乏實戰經驗的婦女是很難做到沉著冷靜的。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把我們從理想中拉回現實,使我們對斯巴達婦女有了更理性和現實的認識。然而,亞里士多德的看法植根於根深蒂固的性別歧視,因而也有失公允。況且,公元前4世紀的斯巴達國力已衰,傳統的教育制度在很大程度上已經廢弛,而斯巴達依然窮兵黷武,不自量力招引戰禍,又反過來責備婦女無用,讓婦女承擔失敗之責,也就更不公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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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結
在兩性地位懸殊,女性普遍受到漠視的古希臘社會,斯巴達少女對身體健美,精神自尊和生活自主的追求給今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堪稱是一個閃光點。我們看到的斯巴達是個較少受文明污染,在一定程度上保持原始古樸風尚的社會,一個保持著尚武精神的武士社會,一個為婦女保留了些許尊嚴和自由的比較鬆弛的男性社會。古風時代和古典時代前期的斯巴達,文明的奢靡矯飾之風尚未損害斯巴達社會的肌體,嚴酷的生存競爭,來自國內外的現實壓力,迫使斯巴達極力強化其軍事力量,對內維持對國有奴隸的軍事威懾,對外維持其在伯羅奔尼撒半島乃至全希臘的霸權,從而確保自身的安全。為了適應這種現實需要,斯巴達社會逐漸形成一種高度軍事化的制度,包括其教育制度,並將這種制度歸功於早期傳說的立法者萊庫古,借古代權威來強化現存制度的合理性。這種制度非常適合斯巴達的具體國情,使人口有限的斯巴達將其軍事力量發揮到極致,通過全民化的持久和高強度的體質和軍事訓練,為斯巴達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訓練有素的兵源。像斯巴達這樣面臨國內外巨大壓力的國家,公民內部的和諧是必須的,包括兩性關係的和諧。占人口一半的婦女對斯巴達社會來說是不可忽視的力量,對這部分資源是不能浪費的,而是要充分加以利用,要充分發揮女性對社會的積極作用,要爭取她們的支持和參與。因而,斯巴達男人們不得不做出某些讓步,使女人保持一定的自由和權利,讓她們成為國家軍事人材的合格生產者和培養者,同時其自身也成為國家的輔助軍事力量。因而,斯巴達女子教育制度以及女子享受的自由和權利的現象不是某位睿智立法家的傑作,而是適應斯巴達具體社會環境的產物。於是,斯巴達的少女們從小就像男人那樣從事體能和軍事訓練。這種鍛煉不僅造就了斯巴達女性健康強壯的體魄,也煉就了她們堅韌頑強的意志品質。健康的體魄不僅使斯巴達女性成為合格的母親,也成為有魅力的妻子。同時,在某種程度上,她們也是國家的軍事預備役力量,儘管這種力量由於斯巴達的強大而很少能派上用場。然而,也必須承認,斯巴達婦女的自由和權利是有限的,是以服從斯巴達國家利益為基本前提的,是為男性社會的整體利益服務的。在某種程度上,她們依然是男人淫慾和生孩子的工具。她們的命運和她們的女神類似:她們獲得了一定的自由和權利,但卻是以犧牲某些女性固有的天性為代價的。
儘管存在種種時代局限,斯巴達婦女對傳統希臘世界的衝擊是巨大的,甚至是顛覆性的。在責難斯巴達婦女不守婦德的批評聲浪中,我們也看到眾多希臘思想精英的讚美、羨慕和從中獲得的思想啟迪,看到斯巴達婦女所帶來的全新的另類的審美標準,儘管這種傾羨中總是帶著獵奇的眼光。
必須注意的是,斯巴達的女子競技比賽是有宗教意義的,其參加者都是少女,是少女青春期過渡儀式的一部分。雖然古希臘男性社會留給我們的有關女子競技的資料極其貧乏,但有限的考古和書面文學證據足以說明,這種少女婚前過渡儀式在全希臘是普遍存在,因而,像奧林匹亞「赫拉節」和布勞倫「熊節」的少女賽跑以及斯巴達的「狄奧尼索斯的女兒們」的賽跑,並非這三個地方孤立的現象,而是具有普遍性的,只是被古代作家們所忽視而已。有趣的是,賽跑是婚前少女展現其自由奔放不受羈絆的野性的最後的象徵性表現,等待她們的將是對野性的馴化和羈縻,是被幽禁在夫家,失去少女自由的後果。所不同的是,斯巴達少女在成婚後也不會被幽禁在家,而是依然保持著很大的自由和權利,包括處理婚姻方面的自主權,這恰恰是斯巴達婦女的獨特寫照。就像阿塔蘭塔淪為人婦后又回歸自然,化身為獅,繼續享受放蕩不羈的野性生活那樣,婚後的斯巴達婦女是無法被幽禁的。
關於作者
王以欣,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古希臘神話研究者,著有《神話與歷史》、《尋找迷宮》、《神話與競技》等書籍。
本期校對 | 金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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