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arch
尋找貓咪~QQ 地點 桃園市桃園區 Taoyuan , Taoyuan

行李︱躬耕書院:有陶淵明,才有桃花源

【四月份的浙江古村巡禮,其中一站是戴建軍在遂昌縣黃泥嶺村的躬耕書院。書院不對外開放,也分文不取,因為這個原因,一直沒敢去打擾。猶疑了一整年,繞了一點路,還是厚著臉皮把它設計了進來。幸好我們去了。】

一年前在龍井草堂見到戴建軍時,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不去書院,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麼。書院?龍井草堂不是一家餐廳么?(龍井草堂的故事詳見:【戴建軍:茶有茶道,味有味道

就是從那時開始,我用了一年時間從上下左右各種方式了解草堂,一年以後,我們終於來到了書院。

1.

從杭州開車四小時才能到遂昌縣,下高速、離開遂昌,轉入縣道、鄉道、村道,一直到公路盡頭,一面寬闊的水庫出現,沒路了。想起沿途經過的那些不那麼發達的村莊,同行的人面露難色,「今晚會有住的地方吧?」

水庫對岸,能遠遠看見一個不大的小村子嵌在山腰上,書院就藏在那個村子里。八年前戴建軍剛來時,最後這一段連公路都沒有,而他著手建造書院時,所有材料都從外地拉過來,路遠、路況差,顛簸的司機們頻頻絕望地問:還有多久到?到底還有多久?戴建軍送上笑臉呵呵道:快了快了……就這麼一路把司機們騙過來,直到書院建成。

水庫是烏溪江內最為開闊的一段,從這裡往西往北,是錢塘江的天下,最後由杭州入杭州灣;往東往南,是甌江流域,最後在溫州入海。水庫所在的湖山鄉,是浙江境內這兩條最重要的水系的源頭、分水嶺,環境的潔凈度可以想見!蘇小小在杭州寫下「湖山此地曾埋玉」時,她不知道,真正的「湖山此地」,要沿著錢塘江溯源到這裡才是。

水庫兩岸,青山連綿不絕,有時疏朗開闊,有時逼仄險峻,有時層層推遠,有時孤峰起立。湖面上的水汽和山嵐起起落落,變幻不停。雲山滄滄,江水泱泱。面對這樣的群山,我第一次切切實實地相信,古代山水長卷就是寫實的,就像我們這樣,坐在這裡,看對岸青山雲霧上演不同戲碼,如實記下即可。

等輪渡,雲山滄滄,江水泱泱。

對岸書院所在的村子名黃泥嶺,這名字真是很土呀!土,加上這一方湖水阻隔,就一定保存著沒被外來干擾的古老物種,當年戴建軍就是聞著黃泥嶺村土雞的味道找進來的。

在浙江這樣的經濟發達地區,還有村子至今不通公路(謝天謝地),現在每天有數班輪渡往返於黃泥嶺村和湖山鄉。

輪渡來了,我們和黃泥嶺村的村民,他們的機車、拖拉機、裝貨物的麻布口袋,還有我們心裡的一萬個不信任,一起上了船,渡往戴建軍和他的躬耕書院。

2.

棄船上岸,一段山間小路后,在一片竹林深處,兩個古代仕女一般著裝的姑娘,一前一後在那裡恭候著,她們身後,書院門口上寫著:躬耕書院,下方的楹聯是:耕讀並舉,家國遂昌。

我們的桃花源之旅開始了。

書院入口。

入院門,穿照壁,右側下石階,棧橋穿過竹林,左側再上石階,書院的中軸線徐徐展開:第一進是設有孔子像的歸真堂,人貴在四真,「田園有真樂,不瀟洒終為忙人;誦讀有真趣,不玩味終為鄙夫;山水有真賞,不領會終為漫遊;吟詠有真得,不解脫終為套語」;穿過歸真堂的屏風,第二進的房屋院落次第展開,「琴棋」和「書畫」從方池左右兩側各自行進;方池身後,一側是梅、蘭、竹、菊,一側是風、雅、頌;收尾的,是書院的中堂,也是周末給當地孩子義務教學的講堂:躬耕堂。而梅蘭竹菊風雅頌,便是我們當晚下榻的房間。

歸真堂和躬耕堂之間的方池,方池的名字來源於朱熹的「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唯有源頭活水來。」半畝方塘、源頭活水,也契合著書院的理念,這裡正是源頭、原住民和原環境的生態。兩邊的院落分別是:琴棋、書畫。

剛推房門,就聽得隔壁先進房間的人頻頻大叫:哇!哇!兩秒鐘后,我也加入到哇哇大叫的隊伍里:這哪裡是客房,這是傳統文人的書齋,只是在書齋外配了休息的房間。哇哇亂叫,是因為就在一小時前,大家還在擔心今晚是否有地方住,住的地方是否有獨立的衛生間,還在一個名字這麼土的村子里!

後來和人轉述書院的房間時,找不到合適的言語,我常這樣說:比(杭州的)法雲安縵更好。法雲安縵已然很好,但畢竟是酒店,所有場景都是陳設,極少被使用;所有人都是流動的客人,極少常住。但在這裡,房間陳設全是實用性的、供使用的,因為房間有常住的主人。

這便是我們的客房。

改叫「躬耕書院」之前,戴建軍為這裡取名「耕讀人家」:提供一種晴耕雨讀、日耕夜讀、忙耕閑讀的生活方式。

剛才的幾進院落,只是「讀」的部分,「耕」的部分,由院落外的農田、菜地、牲畜及家禽區構成,體量不大,不是集中種植(養殖),也不是現代化種植(養殖),相反,是用《齊民要素》里的方法種植(養殖),就像我們小時候,或者我們父輩、祖父輩小時候一樣,小農經濟,但自給自足。

像杭州的龍井草堂一樣,這裡沒有反季食物,有什麼吃什麼,孔子說的:不時不食,不是時候的蔬菜不吃。13年前草堂剛創立時,戴建軍就立了規矩:人有24節氣,我們就按照24節氣來採購,工資也按24節氣發放,連牙籤都按24節氣更換,通過各種方式提醒你:現在是什麼季節,你需要吃什麼食物和自然界交換能量。

草堂是書院的前朝,書院是草堂的後院。除了鹽,書院的所有食物都自己生產:油自己榨;醬油、醋和酒都自己釀;水稻自己種;牛和豬自己養……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書院?

油菜、小麥、水稻……除了鹽,書院一切自給自足,戴建軍說,建造書院時,正在放電影《阿凡達》,裡邊有一艘諾亞方舟,「我們芸芸眾生買不起那張船票,只能自己造一艘諾亞方舟,在這裡做個阿凡達,保護自己的家園。」

3.

戴建軍和大家共進晚餐,面對滿桌他形容為「粗茶淡飯」的當季飯菜,一路來都不肯吃飯的小孩子們開始爭搶著吃,大人們則捨不得吃,或者吃完掉眼淚:原來菜真的有菜味,肉真的有肉味。

雞要養18個月才能熬出好雞湯;醬油的釀製時間是一年多;豬也要養一年——因為我們要來,他們甚至提前殺了一頭豬!一切都很華美,又一切都很樸素,每份菜都沒有公筷:「你們城裡人喜歡用公筷,到了鄉下,如果正好遇上村民吃飯,我一般就兩個動作,要不把男主人的筷子拿過來就吃,要不用手抓,有點獃獃的呵。有一次湯唯和我下鄉去,見我這動作,她就接過女主人的筷子過來吃。」戴,在杭州話里也念「呆」,身邊的人都叫他「阿獃」。

晚餐后,在方池旁邊的「琴棋」,戴建軍和大家分享了書院建造的過程,看了很多視頻資料,有一段是戴建軍下鄉去探望農戶,其中一位年過八旬的老人非遞給他兩支煙,他只接過一支,對方又推回來,必須收兩支……來來回回推攘,就在這一支和兩支之間,在這推送之間,他和農戶的關係一目了然。

行李&戴建軍

行李:你不在杭州好好待著,為什麼跑到山裡來?

戴建軍:草堂一共和1.6萬戶農戶合作過,為我們提供食材的農戶大多數都是80歲以上的老人,他們走一個,我們就少一個提供原生態食材的人,所以一定要有傳承,但是年輕人又不願意學這些東西,最好的方法就是建立我們自己的食材基地,當時就是奔著這樣的原因來到遂昌,找到了黃泥嶺。這裡是錢塘江和甌江的分水嶺,環境非常好,另外,現在大家都在倡導農業工業化,需要規模化經營,其實沒有「規模化經營」這個概念,浙江本來是「七山兩水一分田」,遂昌尤為極端,它是「九山半水半分田」,但這裡已經有四千年的農耕文化,完全是精耕細作,的文化植根於農耕文化,從這裡也可以學到很多,所以是各方面機緣。

行李:你們什麼都自己生產?

戴建軍:是的,鹽除外。對人來講,食物是神,是信仰,「民以食為天」。我喜歡自給自足,但需要全控,關鍵是要正本清源,現在是本末倒置,你吃到的豬肉,那只是形似豬的另一種生物;33天養成的雞肯定不是雞,它是變異的種雞……有很多這樣的傳統品種,但消失得非常快,我們在找的就是這樣源頭的種,黃泥嶺因為有一個水庫隔著,交通很閉塞,反而讓這個地方的物種保存得更加原始。我是希望這樣的物種不要成為一種考古,為什麼不讓活著的東西繼續下去?這是做書院的一種實踐,我們沒有任何的教條和主義,只提供一種生活方式。

行李:書院的想法是怎麼開始的?不是只是找一個食材基地么?

戴建軍:這裡2009328日動土,當時叫「耕讀人家」,11年的時候,我們拜訪了國學泰斗杜道生,他說耕讀人家只是關起門來一家人,如果是書院,就會有教育的責任,人一直講耕讀並舉,讀而廢耕,饑寒交至;耕而廢讀,禮儀遂亡。於是改名書院,也是杜老給我們題了「躬耕書院」幾個字,他活了103歲,99歲給我們題的字。當年6月,書院正式開院。

行李:書院的教育功能具體指什麼?

戴建軍:一個是做平民教育,一個是做創作基地,我們請了很多像作曲家陳其鋼、古琴家陳雷激一類創作者在這裡,做駐院創作家。這個山村真正想要脫貧致富的話,文化是一個概念,大家都知道湯顯祖在遂昌寫了《牡丹亭》,但那已經是歷史,我們當代人應該站在現在這個歷史當口去思考:一百年之後,我們為子孫留下什麼?陳其鋼在這裡很高產,這兩年還做了一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音樂工作坊,培養青年藝術家。陳雷激有一個「琴淤書院」,做音樂築夢班。希望若干年之後,這裡成為一個原創聖地。

扶霞給孩子上英文課,常靜上音樂課,萬平教授寫作,陳雷激教授古琴……請各個領域裡最優秀的老師給當地孩子上課,一線城市的孩子們,幾人能有這樣好的老師?戴建軍說,這是「用原子彈打鳥」。

行李:平民教育是針對當地孩子?

戴建軍:是,所謂的教育公平、醫療公平,對山區是不公平的,我們一直在試圖打造這樣公平的平台。躬耕堂每周末會給黃泥嶺的孩子們上課,每年會給孩子辦夏令營,各種各樣最厲害的老師都會請來,每年辦音樂築夢班……所有這些都是免費的,不管學費還是生活費。而且只收有黃泥嶺和遂昌戶口的孩子,我要讓這裡的戶口值錢。今年的音樂築夢班受到杭州愛樂的邀請,連國歌都不會唱的孩子,五年下來,可以到杭州愛樂樂團去演兒童舞台劇《糖果屋》。

我常跟孩子們說,人就三個選擇,第一是擇善食而食,第二是擇善地而居,第三個就是擇明師承教,我說的「明師」是指明白道理的人,不是有名氣的人。現在我們算是在善地,有善食,還有明師。

躬耕堂的一角,周一到周五,孩子們會到鄉里上國小,周末就到書院來上這麼好玩的課程:李白的詩,二十八星宿等等,多幸福。正在上課的是書院的教育執事楊崴寧,他和擔任書院教務主任的夫人已經在這裡生下第二代書院人。

行李:聽說連書院的阿姨也都耕讀並舉呢。

戴建軍:是啊,我們講晴耕雨讀、日耕夜讀、忙耕閑讀嘛,阿姨們可以把全篇《朱子家訓》背完。

行李:書院這麼好,想過以後擴大嗎,或者是複製到別處的鄉下?

戴建軍:複製?如果你能複製阿獃,就能複製一個這樣的書院。說實話,我不大喜歡大,我喜歡小,小的就是美的,你看小朋友多美好,受百般寵愛於一身。一個一個的小,組織起來就是大。想法雖然小,做法也很小,但都去踐行的時候它就是大。佛家說,做就對,看見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又何不了!

剛剛解放初期有360萬個農村,隨著行政村的合併和城市的無限擴大,現在還剩200多萬,的中產階級業已形成,如果中產階級的 1%能夠覺醒,一個人幫一個村,農村的小康就有希望,但不要帶著利益的目標回到農村,西方的經濟就是經濟人假設,而人的經濟,叫「經世濟道」,它並不僅僅為了經濟而經濟的。我們有一道菜叫「捨得」,舍是舍、得是得,為得而舍,那是投入和產出的話題,還是沒有逃離經濟人假設這個概念。你舍是你捨得起,得,得之你幸,不得你命,有則固然喜之,沒有不過如此,生命就在這個過程當中。

行李:在這樣的地方做這樣一個書院,苦嗎?

戴建軍:確實比較辛苦,但是問我苦不苦,我說沒有任何苦,因為那是我的夢。我有句話,叫有求必苦,有夢就甜。

第二天上午,書院的大廚朱引鋒帶我們逛農耕部分。不大的地方,我們竟然走了整整一上午,生態鏈完整、物種豐富,做法精細、古樸。朱引鋒就是戴建軍說的那種農民:哲學家、化學家、經濟學家。一路上看見什麼,他就摘下來放嘴裡咬一咬,覺得清甜,或者略苦、澀,就會送過來問你:要不要嘗嘗?十幾個人,每個人嘴裡都叼著一根草或是別的什麼東西,就在層層疊疊的田埂上慢慢行進的途中,所有人都回到了小時候。

環繞這些田地的,是戴建軍親手布置的田園景觀——呼應草堂的園林景觀,以及另一些散逸在田園景觀里的院落,比如戴建軍的住處,陳其鋼的住處。整個書院都是戴建軍設計的,每次問到:一個學哲學的,怎麼還會造房子?他就答:造房子要什麼設計啊,撿塊磚頭地上劃劃就行了。

書院的大廚朱引鋒,可以下地,可以帶夏令營的學生實地上農耕課。

4.

真是幸運,那幾日陳其鋼也在書院。就是那個2008年奧運會的音樂總監,創作了奧運會開幕式所有音樂,和舉國人民都知道的奧運會主題曲《我和你》的創作者,也是那個創作了張藝謀《山楂樹之戀》、《金陵十三釵》、《歸來》幾部電影音樂的創作者,以及過去幾十年都在創作古典音樂,獲獎無數,聲譽遍滿中法的作曲家。

思念

來自行李

00:0002:48

因為偶然的機緣,他也來到書院,從此長住。過去四年裡,在這裡創作了很多重要作品,甚至連過去幾十年的性格都開始有了變化。沒想到在60多歲的時候,忽然迎來一段新的人生。

從媒體上看到的陳其鋼,依然嚴肅、寡言、高冷。但那天晚上,他竟然願意來和我們一起坐坐,聊聊天。

他也放了兩部紀錄片資料:一個關於創作奧運會主題曲的故事:《我和你故事》;一個關於兒子陳雨黎:《雨黎的故事》。雨黎是著名錄音師,和他一起參與了從奧運會到張藝謀電影的很多音樂。《我和你的故事》里,有一段講到奧運會音樂中,有一部分作品是大家匿名參賽,投票選舉,雨黎的一部作品被匿名選中,拆開信封一看:陳雨黎,當即被陳其鋼拒絕,「因為他是我兒子」。四年後,雨黎在瑞士遇車禍意外去世。再過半年,陳其鋼來到書院。

那晚大家有很多對話,在一個窮山溝里,一個孤島上,月明星稀,黝黑的大山橫在身後,「書畫」前的方池裡倒映著月光,一切多餘的聲音都沒有,一切多餘的話都沒有。很多處,屋裡的人聽得潸然淚下,屋外抱著孩子哄睡的人眼眶濕潤。很多時候,大家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或者說到一半就停住了,彼時彼刻,不需要說很多,不需要都說盡。

事後問陳其鋼,雨黎當時沒被選中的音樂可不可以給我們聽聽,他回答:「雨黎去世后,在他電腦里尋找了無數次,都沒有找到當時那段音樂。」良久的沉默,有人哭出聲來。

陳其鋼在書院居室外。

行李&陳其鋼

行李:陳老師是什麼時候到書院來的?

陳其鋼:我是2013年4月來的,至今整整四年。第一次到這兒來,覺得氣場比較合,而且遠離鬧市,只管吃飯睡覺,其他什麼都不管,可以安心實現一些想法。搞藝術的人,如果你每天還要想下頓飯吃什麼,無論買還是做,都會比較傷腦筋。來書院后,我基本上連巴黎都不去了,我原來在巴黎,那是一個很自由的人文環境,想什麼說什麼做什麼都由著自己性子,可是每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我要上街,上街固然也不錯,可以走一段路,而且風景也不差,但你的生活就沒法有規律,不能安心於一件事。在這兒,到點了,「陳其鋼可以吃飯了」,有一個很規律地的生活方式,寫作效率特別高。

行李:戴老師在這裡的時候,你們作息不一致?

戴老師:完全不一樣!他作息相對正常,我是每天晚上看書到凌晨四五點,然後睡覺,中午前起來,每天只吃一頓飯,和陳其鋼只是晚飯的時候見一面,其餘時候他干他的,我干我的。最開始跟陳其鋼「同居」的時候,我們樓上樓下,因為是木板房子,開門會嘎吱嘎吱響,我是煙鬼,他肺不好,所以我要抽根煙,就每天把窗戶打開,爬窗子到外面抽,但是他依然能聽到。他住在樓上,怕影響我,走路就踮起腳走,我也能感覺到。對自己,也是對他,愛惜羽毛的時候,往往就會這樣。兩個人這樣相互折磨了半年,乾脆分開住。

陳其鋼:我是慢慢慢慢在調整,希望自己是一個能想到別人的人,可是因為要想到別人,比如晚上睡覺的時候,想早上還要起床,為了配合廚房的時間,就睡不著覺。後來吃飯時間也都是隨我,愛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所以這兩年覺得很興奮,真的很興奮。

行李:你最初是怎麼走上嚴肅音樂這條路的?

陳其鋼:我父親對傳統的東西非常有興趣,我又上了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學的又是西洋音樂,家庭和學校都給了我很多影響。文革也給了我很多東西,文革中很多人沉淪了,但有很多人升華了。再加上後面在法國將近30年的熏陶,影響非常大,知道自己原來是多麼地粗俗,會有一種自省,有文化的對照,我們所學的是什麼,他們所學的是什麼,我們的社會如何,他們的社會如何,我們怎麼對人,他們怎麼對人……這樣對比之後,不一定你全是優勢他全是弱勢,也不一定他全是優勢你全是弱勢,但是這種對比本身滋養了一個人。再加上在法國碰到了那麼好的老師(梅西安,法國著名作曲家,陳其鋼是他的關門弟子),給你一些做人的感受,而不是說教。我的父母和老師都沒有教我做人,他們就是那樣的人,這個很重要。

行李:你說你的作品有一種憂鬱的氣質,這是經歷了社會變革和個人經歷之後來的,還是與生俱來的?

陳其鋼:憂鬱的東西很美,這是肯定的,但不一定歡快的東西不美,你看那個紀錄片里,我從頭到尾一點笑容都沒有,超級嚴肅,那就是我當時認為的美德。人就是一個階段一個階段會去重新審視自己,過去十年我都不滿意,竟然是那麼一張嚴肅的臉,憑什麼?為什麼?有什麼苦大仇深的事兒?第一個鏡頭,我在那彈鋼琴,那張臉板著,人家要採訪我,我說要和時間對抗什麼的。

行李:是兒子去世后才來到書院的嗎?

陳其鋼:對,之前他們跟我說有這個地方,我根本不信,也不想去。雨黎2012年9月份去世,那時候我剛動完手術6個月,身體特別弱,再加上雨黎去世,狀態非常不好。5個月以後,我就到書院來了,一見就留了下來,改變了命運。

行李:這兩年算是你狀態最好的時候?

陳其鋼:是,就是這兩年。

行李:你的創作,和你深入思考更有關係,還是靈感?

陳其鋼:和思考有關,和靈感無關。我從來沒感覺靈感是個啥,我覺得永遠是工作。靈感即便有,也就是靈光乍現的一瞬間,它構成不了一個作品。想讓它構成一個作品,那真是實實在在地,很苦地,一點一點把它建立起來。就像一個建築一樣,從第一塊磚開始,你就已經覺得這事兒真幹不了,很累很累,但就是得一直干下來,到最後完成了。過去的一個多月,我一直在一個一分半鐘的(音樂)段落里來迴轉,一直轉不出來,這一分半,我一定要做到最好、最精,它是一個作品的素材基礎,這個基礎做不好,下面整個就會很水。其實很苦惱,有的時候都很失望,這輩子干這活兒!很痛苦。一個作品,想讓它有生命力,就是從基因上下工夫。怎麼從基因上下工夫?就從自己身上下工夫,沒有借口。認識你東西的人,比認識你的人多,他們都要住在裡頭去,三班倒,一會兒這個(演奏者)住進來,一會兒那個(演奏者)住進來,就是這樣的。

行李:音樂最初的源頭,實際上是和自己或者是跟神進行溝通,你是怎麼看這個的?

陳其鋼:我也沒搞通,肯定和你自己的狀態有關係,有時回過頭來看,三十年前那個作品是怎麼形成的?怎麼會寫出那麼一個東西?除了你全力以赴這個必須的條件外,可是你水平不夠,怎麼就寫了一個超越自己水平的東西?大家都說是神來之筆,不是你自己在動手,是別人在替你動手。

行李:過去這麼多年創作的作品,有你自己最喜歡的么?

陳其鋼:還不能說最喜歡哪個,因為不客觀,因階段而異,因情緒而異。大概從90年代以後的多數作品,還是可以體現我當時最好的狀態。但是這些狀態,放在整個音樂歷史上,也很難說哪個東西就怎樣了。從我自己過去這20年的演奏狀況來看,應該說是相當積極,它正在被越來越多的人,尤其是被專業的演唱家、演奏家、樂團注意。

作品就是孩子,孩子長大了,能夠自己走路,自己去交流了。但是帶大孩子的過程,其實和作曲家本人沒太大的關係,是它的養父母,就是那些演奏者、指揮家、樂團,把它逐漸培養成人。這很幸運,絕大多數人的作品寫出來,演一兩次就沒有了,或者像通俗音樂,會走另一個極端,非常有衝擊力,特別感人,時髦幾個月就被人遺忘了,但是經典音樂,它真是需要在時間裡反反覆復地,慢慢地成熟。演奏的過程,也是彌補、修正它缺陷的過程,修正的過程中,聽到的人也更多。如果它自己的基因好,就開始成熟了。但這個成熟,只是對我們二十一世紀的人來講,還是在非常小的領域裡生存。

行李:還是非常小眾。

陳其鋼:是,古典音樂說的小眾是什麼?就是音樂廳,有1000多人、2000人的音樂廳。對於搞嚴肅音樂的來講,貝多芬就是大眾,但對整個社會來說,這部分根本不存在,多數人是從來不進音樂廳,沒機會接觸古典音樂的,如果有條件多領會一點,多接觸一點,那真是人類精神文化發展到非常高的階段的產物,那麼多的音符,那麼多的音色,在一個相對的時間空間組織好,這和寫一首歌完全不是一回事,管弦樂相當於一個精密的科研機構研究出來的產品,可能很多人不領會,到底聽什麼?旋律的感覺可能非常淡化,很多都是和聲、節奏、音色,但是其實很多沒進過音樂廳的,頭一次進去聽就被震撼了,太有意思了,上面100多人在演奏,下面就這麼點觀眾。另一方面你會感慨,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這麼多執著的人在追求藝術。

行李:聽說陳老師以前深居簡出,不愛社交,到書院后竟然開始教書育人。

陳其鋼:以前從來沒有教過書,也不想進體制內,今天也一樣。但是這兩年,我在書院做了幾次音樂工作坊,來了全世界各地的年輕人,給我的感觸非常深。一個以思維和創作為專業的人,過去幾十年裡,還是留下了一些相對寶貴的經驗,我想分享給年輕人。以前我是自我封閉的狀態,自我感覺良好,覺得我前面沒有人,看不到。因為音樂工作坊,頭一次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年輕人,世界如此之大,每一個人心裡都有一份真理。

音樂班學員在杭州演出時,陳其鋼致辭。

在一次和孫夢晉的對話里,陳其鋼回答了音樂和數學的關係,音樂和美的關係:

「音樂與數學,不是說幾+幾=幾,而是說在什麼樣的律動之下,這個音樂最能體現你自己的心態;多少個音符與多少個音符之間的結合,可以產生最漂亮的振動;一個基礎音,比如一個低音,它振動出來之後,會產生多少頻率,多少個頻率音能夠在你真正寫作的和弦中間有實際的體現,比如1、1、5、1、3、5、降C、1、2、3、升4、升5等等這樣一個排列,到最後,有上百個音,我們耳朵聽不見。在把它實現的時候,要做一個什麼樣的篩選?一場好的音樂會演奏,會讓人的身心有一種超凡的愉悅,你會覺得,人生好幸福啊!不光是對我自己,一個好的演奏者在台上表演的時候,你會覺得是美妙,這美妙是不可言說的。

美術和文學是在人產生以後才產生的,戲劇和電影也是人產生以後才產生的,而音樂是在人類產生之前產生的。一滴水滴下去,就是個音高,而我們自然的耳朵,沒有受過訓練不知道而已。風聲是個噪音,樹葉的響是個噪音,全部由頻率構成,尤其水聲,這個頻率的構成,與我們說的和弦的構成,一模一樣,所以人創造音樂絕不是偶然的。道法自然,就在自然中間,一切規律性的東西,早就給你規定好了。我們只不過是在實現自然給我們的一些基本規律,而我們所能實現的,遠遠不如大自然已經給我們的。」

分享會現場,他已經會笑,會心的笑。

這樣一個上海出生,北京求學,又在巴黎生活了30年,聲譽滿載的音樂家,能安住在一個偏遠的,不富裕不發達的山村裡么?他在同一段對話里說:「我活著活著,覺得突然沒有歲數了。在鄉村,我會長時間看地上的螞蟻,這螞蟻是怎麼組織起來的?找到躬耕書院這個地方,離開杭州離開上海離開北京離開巴黎,就在一個窮山溝裡頭,就是農民在那兒,你看到了一個更大的世界。每天對著外邊,比如下雨了,一座大山,雖然你面對的不是知識分子,但道法自然,一切都在那,本來就在那。一切規矩都有了,用不著人去建立,人是多麼地渺小。只有在離開城市的地方,你才會有這種思考和感悟,你才會覺得你的堅持是有力量的,和自然的氣是連在一起的。」

在一個窮山溝裡頭,守著這樣一扇窗,足矣。

5.

渡船駛離黃泥嶺的碼頭,駛過仙霞湖的水面,駛過兩岸連綿不絕的青山,回到我們來時的渡口,所有人都不說話,就像昨晚,聽完陳其鋼的故事後,大家踏著夜色回各自房間,連手電筒都不肯打,捨不得打破這安靜,捨不得終止這餘味,還因為知道今早就要離開,這兩日,我們不過也是像那個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源,偶遇了一個桃花源的武陵人而已。

更前一晚,我們問戴建軍天天在山裡都做些什麼,「發獃呀!發獃是為了出神,出神是為了入化。」的文化,全在這個「化」上了。他還補充了一句:「很多人到這裡來后說這是桃花源,我套用『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說,『桃花源常有而陶淵明不常有』,你也會發現自己的桃花源,只是你去不去做這個陶淵明而已。」

戴建軍和陳其鋼的居室挨著,從他們所在的視角看出去,書院就是這樣子的,完全符合我們對桃花源的想象。在偏遠之地做一家完全不盈利的書院,當然辛苦的,好在無求、有夢,還有同好者一路支持,比如林平,草堂的合作夥伴、書院的投資人。這麼多年,草堂的每一分盈利都用在了書院,如果沒有林平的默默支持,草堂和書院都不是今天的樣子。林平原是杭州大學學政治的,90年代下海,典型的浙江商人,但有這樣的情懷,不計任何投入和產出,這就是人的經濟,並不僅僅為了經濟而經濟,還有一種經濟,叫「經世濟道」。

【謝謝戴建軍、陳其鋼兩位老師,謝謝躬耕書院所有同仁,也謝謝行李的所有隊員,這是一次所有人問所有人的聊天,永生難忘。】

更多陳其鋼的故事,請拜訪他的個人網站:www.chenqigang.com

更多躬耕書院的故事,請拜訪書院的微信公號:躬耕書院(gonggengshuyuan)

文字:Daisy



熱門推薦

本文由 yidianzixun 提供 原文連結

寵物協尋 相信 終究能找到回家的路
寫了7763篇文章,獲得2次喜歡
留言回覆
回覆
精彩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