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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的遊戲》為什麼好看:懷抱左翼理想的龍媽與馬基雅維利主義者小惡魔

「三眼烏鴉」的幻像

關於恐怖片,斯洛維尼亞文藝理論家齊澤克(Slavoj Žižek,1949—)曾提出一個鑒賞觀點: 一部恐怖片的好壞,就是看當我們把恐怖要素移除之後,它到底是講一個什麼故事。絕大部分恐怖片之糟糕不在於其低成本的製作,而恰恰在於一旦拿掉那些刻意營造的恐怖環節,整個電影就蒼白無力到連一個連貫性的敘事都支撐不起來。在製作成本上,奇幻片普遍要高出恐怖片一大截,但是齊澤克這個論點完全可以平移到前者上: 當我們把那些用高成本製作出來的奇幻元素拿掉之後,該片還剩下什麼?

美國HBO有線電視網推出的劇集《權力的遊戲》,無疑是影視界近些年來最受矚目、製作最精良、人氣最高的奇幻巨作(沒有之一) ,其得到的獎項數遠超過同時期大屏幕上的《霍比特人》系列以及各種超級英雄系列。《權力的遊戲》改編自美國小說家喬治·馬丁( George R.R. Martin,1948—) 的奇幻文學作品《冰與火之歌》系列,從2011年4月起熱播至今,已經連續推出六季(在這過程中投資規模不斷加大) 。其不僅在美國本土和整個英語世界引起熱烈反響,在大洋的這一邊同樣擁有了數量極為龐大的冬粉群體,原著的中譯本亦長年盤踞在各大熱銷書榜上。

《權力的遊戲》被歸類為「奇幻劇情」 ,講的是一個虛幻世界里的故事,那裡充斥著諸如「異鬼」、「血魔法」、「綠先知」、「易形/狼靈」、「龍」等奇幻事物。很多影視批評家將《權力的遊戲》的成功歸功於其奇幻主題,並把該劇視作為始於2001 年《指環王》三部曲、《哈利·波特》系列電影的史詩奇幻劇熱潮之最新一浪。而這些奇幻劇之所以獲得商業成功,正是因為它們有效地向人們提供了逃離現實生活的一個出口、一劑迷藥。然而,《權力的遊戲》是否真的只是因為出色地提供了奇幻元素而成為一部現象級巨作?

根據HBO的數據,《權力的遊戲》觀眾平均年齡為41 歲,這個數字成為以青少年為受眾對象的奇幻片的一個歧出。《權力的遊戲》冬粉包括美國前總統歐巴馬、英國前首相卡梅倫、澳大利亞前總理朱莉婭·吉拉德(Julia Eileen Gillard)以及荷蘭前外交大臣法蘭斯·蒂莫曼斯(Frans Timmermans)。蒂莫曼斯在2013 年的一個演講中,當談到歐洲政治所面臨的挑戰時專門引用了《權力的遊戲》里的著名台詞: 「凜冬將至。」這些年,美國媒體亦大量運用《權力的遊戲》的語言,來評論歐巴馬醫改、敘利亞內戰等等國內與國際政治事件。這標識出了《權力的遊戲》所展示的那個奇幻世界,同我們當下所處的這個「現實世界」具有諸種結構上的同質性。

就像《權力的遊戲》劇中那隻「三眼烏鴉」使劇中人物布蘭·史塔克不斷看到關於真相的「幻像」,《權力的遊戲》自身亦是一隻讓我們在「幻像」(奇幻片) 中瞥到真相的「三眼烏鴉」。如齊澤克所言,真相必須經過「繞道」、通過「斜視」才能被觸及: 進入奇幻世界,恰恰是更好地進入當下世界。

當我們盡數移除該劇中的各種奇幻元素后,劇中世界之規模,仍然令人嘆為觀止: 這個完全架空的世界,有其自身的地理、歷史乃至各地迥異的文化、語言、氣候、風俗、制度、信仰,豐富細膩程度與我們當下現實世界相比亦並未遜色多少,幾乎達到了一個「平行世界」的文明規模。「冰與火之歌」現已擁有自身的維基百科,其詞條數在本文成稿時多達7163 條(該站中文維基之詞條數亦達5298 條,每篇嚴謹程度與維基百科一般無二) 。該架空世界的「真實性」或者說「超真實性」( hyperreality),也絲毫不弱於我們生活其內的這個「現實世界」。

對比「現實世界」,作為奇幻劇的《權力的遊戲》,恰恰因其架空設定,反而更能沒有禁忌地演繹前者的諸種邏輯。當我們移除其奇幻元素后,一個更裸露的「權力的遊戲」就展現在我們眼前。

「權力如浮影游牆」

關於權力,《權力的遊戲》有一個著名對白,發生在該劇兩個重要人物之間。御前情報大臣瓦里斯對被臨時授命做代相的提利昂·蘭尼斯特(「小惡魔」) 說了如下這段話:「權力存在於當人們相信它存在的地方。它是一個把戲,如浮影游牆。一個十分矮小之人,也能投射出一個十分碩大之陰影。」政治性的「權力」(power) 和純粹的「力量」(force) 不同,它既強大又脆弱: 權力運轉的每一個瞬間(如某人發出指令而一群人服從時) ,必定是有一套敘事在支撐著,而這套敘事被抽走之後,再強大的權力也即刻煙消雲散。

瓦里斯又讓提利昂猜一個謎語: 三個大人物即一個國王、一個教士和一個富商同在一室,中間站了一個劍手,他們都叫這個劍手殺掉另外兩個人,劍手會殺誰? 提利昂認為取決於劍手。瓦里斯指出,如果劍手是最關鍵因素,那為什麼我們還要假裝認為國王握有至高權力呢? 這個謎語同其關於權力的論斷構成了很好的互文關係: 劍手擁有的只是「力量」,在17世紀英國哲學家霍布斯筆下的「自然狀態」里或許最為強大,但在人之群處而形成的共同體里,「權力」才至關重要。那三個大人物看似都握有極大權力,他們的權力其實是由三套不同的敘事在支撐,劍手會聽誰的命令取決於當時哪套敘事在「政治之牆」上投射出了最碩大的陰影(王冠、神祇或金錢) 。而政治哲學(以及政治神學) ,就是研究支撐權力運轉的那諸種敘事。

《權力的遊戲》里政治哲學第一課,就是所有的德性、榮譽、虔誠、誓約,都是維持「現實秩序」權力運作的「把戲」之一部分。會玩「權力遊戲」的人,需要讓別人(而非自己) 深信這套體系。回到瓦里斯的謎語: 國王、教士、富商可能都不相信支撐自身權力背後的敘事,但是必須要讓那個劍手對自己深信,才能指揮他殺死其他兩人。所以,從第一季開始,《權力的遊戲》就把我們帶入到了一個馬基雅維利式「去道德化」的政治世界中: 在「權力遊戲」里,如果沒有馬基雅維利式的政治智慧和手段,那就只有橫死一條路,不管你實力(力量)有多強。

這也造成了該劇目前最受觀眾詬病的一點,即它違背虛構作品(小說/電影/電視劇)的主配角差序原則: 虛構作品必須要形成突出的主角,以使得讀者/觀眾有投射關注與認同的對象,從而建立起作品-受眾之間的有效心理關聯,關聯越強,作品越受歡迎。影視製作的入門原則就是要讓觀眾能很快確認劇中男一號、男二號以及女一號、女二號; 與此對應,所有影視獎項也都是分列男女主角和男女配角。然而,《權力的遊戲》完全顛覆了觀眾們一貫的觀劇體驗: 從其第一季開始,他們被迫習慣核心主角突然下一幕就會橫死,主演隨時準備「領便當」的狀況,原作者與編劇們完全不珍視觀眾在觀劇過程中對主角們所培養起來的情感。

有人已經總結了「觀看權力遊戲之心理循環」: (1) 「這是我看過的最棒的劇!」;(2) 「我找到了新的最喜歡的角色!」;(3) 「哦,不! !為什麼? 上帝阿! ! 為什麼?」;(4) 「我再也不看這部愚蠢的劇了!」(然後再重新回到1)。《華盛頓郵報》在第六季開播前夜公布了一項統計: 該劇只前五季就共有704個角色「領了便當」(包括人和動物) ,刷新美劇「殘忍」新高。

然而,當那些對劇情表示不信服的觀眾返回頭去檢視劇中所有的線索時,卻會看到這些意外結果卻又完全在邏輯之內: 信任他人的承諾/誓言,信任符號性規則(如「不得加害屋檐下的賓客」這條維斯特洛大陸上神聖的「賓客權利」) 的約束力,使得曾經極具實力的史塔克家族父子兩代人瞬間遭到徹底覆滅。榮譽、善良、忠誠、信義這些德性,在政治世界里作用甚微,這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者之間的「遊戲」。

奈德是一個令其對手如「弒君者」詹姆·蘭尼斯特都稱讚的「高尚之人」,然而他斷然拒絕御前財政大臣「小指頭」培提爾·貝里席之建議(擁護實為瑟曦王后與其弟詹姆亂倫之子喬佛里即位,並以攝政王身份攫取至高權力) ,但同時又繼續對「小指頭」保持信任,終致自己一秒間從首相淪為「叛賊」。奈德有榮譽但「無謀」之極的舉動,還包括決意揭破亂倫秘密卻又事先約見並告知瑟曦自己整個計劃(好讓她有時間帶著三個孩子離開都城) ,等等。奈德最後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仔細梳理劇中線索,其實完全不算意外。觀眾極度強烈的意外感,純粹來自男一號絕不會突然橫死這條影視製作入門級原則。

與奈德之死相似,其子羅柏率眾稱王后在戰場上未嘗一敗,但卻因相信「賓客權利」及其封臣們的效忠之誓,亦在弗雷家族與波頓家族聯手設局下一夕間盡皆受戮,碧血橫飛。在史塔克家族傾覆的血野上,蘭尼斯特家族、提利爾家族、馬泰爾家族、艾林家族、波頓家族以及「小指頭」、瓦里斯等等各路高手們繼續各施神通,繼續彼此算計,明爭暗鬥。

在德裔美籍政治哲學家利奧·施特勞斯(Leo Strauss,1899—1973)看來,馬基雅維利去道德化的政治現實主義,實乃真正標識了現代性的肇端。至此之後,形而上學(雅典) 與宗教(耶路撒冷) 不再具有真理地位,而純粹成為「浮影游牆」的敘事,淪為權力遊戲玩家們手裡的「把戲」。這導致( 1) 政治生活與道德脫鉤; ( 2) 政治問題(從治理到政治正當性) 變成了技術問題。

用這個洞見來反觀《權力的遊戲》,劇中「小惡魔」提利昂·蘭尼斯特就代表了能出現在馬基雅維利舞台上(並能不橫死) 的最理想的政治人: 熟諳各種政治手段和權術,不信神也沒有特彆強的榮譽感(並且以公開出入妓院而為其父深恨) ,但具有職責意識(和一定同情心) ,並有高超的技術能力來履行其所居之位所承擔的職責。其父泰溫·蘭尼斯特極其厭惡這個侏儒兒子,但仍派他去都城作為自己缺席時的代相,就是深信其技術能力,並且在喬佛里一世進一步肆意妄為時有能力也有擔當去嚴加阻止。而後來瓦里斯把他救下來后推薦給狹海對面的「龍母」丹妮莉絲·坦格利安,也同樣是因為目睹了其代相時期的作為與能力,深信他是能夠輔佐丹妮莉絲重返鐵王座並保持維斯特洛大陸長久和平的不二人選。

「諸神要求正義」

不過,《權力的遊戲》中的政治哲學並未僅止於此: 在馬基雅維利主義政治之底色中,《權力的遊戲》至少還從兩個向度上繼續走向縱深,給我們帶來更多的思考空間。

首先是世俗秩序中的宗教問題。在史塔克家族土崩瓦解,原國王之弟史坦尼斯·拜拉席恩軍隊被新結盟的蘭尼斯特與提利爾兩大家族聯軍擊潰后,「權力遊戲」的核心鬥爭,變成了在蘭尼斯特與提利爾這兩個「盟友」家族之間展開。新晉太后瑟曦想方設法阻止王后瑪格麗·提利爾對自己年紀尚幼的二兒子托曼一世之精神控制,但又不方便自己公開出手,她想到的辦法是: 廢掉原先那位腐敗不堪的大主教,並扶植宗教狂熱分子「大麻雀」代之,旨在借用這支「外部的」宗教力量來壓制提利爾家族權力在都城的蔓延。果然,瑪格麗之兄、身為提利爾家族繼承人的「百花騎士」洛拉斯·提利爾以及瑪格麗本人,先後被教會以違反神之律法(雞姦、作偽證) 打入大教堂地牢。提利爾家族的「荊棘女王」奧蕾娜夫人去找大主教交涉,結果發現他們說的完全不是一種語言:

大麻雀: 你的孫子、孫女發下神聖誓言然後說謊,天父審判我們所有人,無論貴族之子還是漁夫之子,只要觸犯了神的律法,就要受到懲罰。

荊棘女王: 你想要什麼? 金子嗎,我可以讓你成為有史以來最富有的修士。

大麻雀: (冷笑)

荊棘女王: 不然是什麼?

大麻雀: 我能想象這讓你感到奇怪。你遇見的每個人都有其隱藏的目的,而你得意於自己擅窺人心。但我要告訴你一個簡單的真理: 我侍奉諸神,諸神要求正義。

面對這個看上去無比虔誠、不穿戴華麗長袍的新任大主教,狡詐老練、毒殺喬佛里一世(並成功嫁禍提利昂) 的幕後黑手之一荊棘女王,卻完全無計可施。在這一刻,「權力的遊戲」遭遇其溢出:極端原教旨主義信仰。「大麻雀」身邊聚集起了大量的「麻雀」(意指底層虔誠信眾) 與「信仰戰士」,面對這個快速崛起的巨大力量,不單提利爾家族無計可施,在「權力遊戲」中似乎佔得上風的瑟曦太后,隨後自己也被教會以通姦和亂倫罪打入地牢,等待宗教審判。「權力遊戲」中你死我活的對手們,雙雙被狂熱宗教力量壓制。那麼問題在於,這種極度原教旨化的信仰,怎麼就一下子產生了呢?

讓我們把考察的視線從奇幻世界拉回到當下的現實世界。在當代這個全球資本主義秩序中,我們面對的不是「歷史終結」后的大同盛世,而恰恰是「伊斯蘭國」的崛起。資本主義在全球範圍所導致的貧富劇烈分化,使底層民眾,尤其是全球秩序之「邊陲地區」(借用當代美國政治經濟學家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的術語) 的底層民眾,越來越被激進地「無產階級化」,淪為了該秩序中的「被排除者」(齊澤克術語) 。他們面對巨大的不公(乃至被該秩序徹底「拋出」) 卻全然無能為力。

在「冷戰」結束后的這個「歷史終結」時代中,現代性不再提供「新自由主義」(自由民主+全球資本主義) 之外的任何替代道路。這些孤獨絕望的年輕人沒有替代性的理念/理想以激勵,因此大量轉到極端宗教化思想,甚至發展出絕不妥協的面相: 「整個世界已經拋棄你了,但真主沒有拋棄你,你只有投奔他!」「世界是邪惡的,唯一要做的就是修改它回到神設定的樣子!」這就是為什麼「伊斯蘭國」儘管如此殘暴(並不惜在媒體上公開展現其殘暴性) ,卻仍不斷有大量年輕人投奔過去,並且有為數不少的來自美國、歐洲、澳大利亞的「志願者」的原因。

替代性的現代理念/道路是需要證成的,對於為什麼要這樣來變更世界,要提供理據(是故現代性的理念/道路之爭,往往是知識分子為先鋒) ; 而信仰是自我證成的,信者恆信,年輕人甚至不需要受教育,直接就能成為「聖戰志願者」,甚至失敗也無法令其放棄信仰,相反可能使其更加堅韌,更加極端化(神聖事業需要「殉道者」)。在一個同整個現行秩序(「文明世界」、現代性的意識形態) 為敵的戰鬥中,只有加倍虔誠才能抓住「道義」的制高點(抓住能為當下所有行動提供證成依據的「至理」) 。

同樣的虔誠,便是「大麻雀」權力的根源,並獲得人數不斷增長的「麻雀們」的投奔和追隨。維斯特洛大陸上儘管也有多種宗教並存(七神信仰、舊神信仰、光之王、淹神、千面神等等) ,但在《權力的遊戲》故事上演的時代,民眾整體上已經極度世俗化,甚至是一個很「污濁」的世界。我們看到儘管各個地方風俗迥異,但有一點高度相同,就是妓院的盛行。從都城「君臨」到「長城」腳下,從巨型城堡到鄉野小鎮,妓院無處不在,上到王公貴族下到販夫走卒皆出入其中,紙醉金迷,甚至王宮「紅堡」內都有通向妓院的密道,用來給那些自視高貴的大人物(包括國王與首相)來偷腥。「七神」信仰(同基督教「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相似,七神是同一神的七個位格) ,是包括都城「君臨」在內維斯特洛大陸南方各地所共同信奉的宗教。然而,整個教會卻早已經墮落不堪,宗教的律法形如「浮影游牆」,前任總教主正是在「小指頭」所經營的豪華妓院摟群芳共銷魂時,被一群宗教狂熱分子(「麻雀們」) 拖出來裸體遊街示眾。

然而正是在這樣的極度世俗化之污濁土壤里,最容易反彈出極端原教旨主義,一有風助,立刻漫野成長: 「大麻雀」正是抓住兩大家族政治角力的機會——正如「伊斯蘭國」抓住美國打垮薩達姆世俗政權且於數年後又全部從伊拉克撤軍的機會——而迅速變成為一個恐怖性的「溢出」。

荊棘女王與大麻雀對話中的後面一部分也饒富意味:

荊棘女王: 諸神如何傳達指示? 渡鴉還是快馬?

大麻雀: 諸神的指示記載在《七星》聖經上,你的書房裡若是沒有,我可以把我自己那本送給你。

荊棘女王: 我讀過《七星》聖經。

大麻雀: 那想必你記得書中關於雞姦與偽證的章節。你的孫子孫女將與任何觸犯神聖律法的人一樣受到懲罰。

荊棘女王: 那麼這骯髒的都城之內半數男女老少都觸犯了神聖律法。

荊棘女王觸及了原教旨主義信仰所面臨的一個難題: 在一個早已極度世俗化的世界中,宗教已蛻化為一種文化習俗,而要聖典經籍上的教義和律法按照字面意思嚴苛地重新生效,就只有選擇暴力性的「恐怖主義」(在世俗秩序眼中)方式。劇中「大麻雀」就任大主教后,「麻雀們」隨即四處出動打砸,掃蕩妓院,抓捕同性戀,強迫整個城市一起「凈化」; 修士與修女皆如凶神惡煞般嚴酷殘暴,動輒對「不虔敬者」施加武力。而在我們的世界中,「伊斯蘭國」針對平民的恐怖襲擊,社交媒體上公示行刑處決,打砸文物等暴行,在世俗秩序眼中至為兇殘猙獰,「什麼樣的人能下得了這樣的手?」而在其追隨者眼裡看來,只是「這骯髒的世界之內絕大多數男女老少都觸犯了神聖律法」而已: 真神(安拉) 要求正義,必須「凈化」這個世界。

如果我們把《權力的遊戲》看作是一本政治哲學教材的話,那它的第二課就是: 作為馬基雅維利政治之激進溢出的原教旨主義信仰(往往伴隨極端恐怖主義) ,恰恰就是產生自最世俗、最污濁的政治秩序中。今天這個「後世俗」社會清晰地標識了: 當代復興的神權政治,本身即為現代性世俗政治的淫穢的補充。在污濁的馬基雅維利政治與淫穢的神權政治之外,是否還有溢出性的選項?

革命的第二天

《權力的遊戲》確實沒有辜負我們。「龍母」丹妮莉絲·坦格利安這條故事線,構成了馬基雅維利主義政治的另一個歧出。

丹妮莉絲一開始抱持的,也是不惜一切代價復國的馬基雅維利主義邏輯,包括接受其兄安排嫁給多斯拉克部落領袖卓戈卡奧(換取軍隊反攻維斯特洛大陸) ,以不守契約的方式獲得整支「無垢者」軍隊(交易達成后立即用本來作為交易品的龍燒死交易的另一方) ,充分利用自身美貌(與聯姻可能性) 來合縱連橫獲取支持與資源。這些策略和手段,和她試圖推翻的狹海對岸那些現行統治者們,實則處在同一個邏輯水平線上。但是就在這個漫長的復國征程中,丹妮莉絲卻提出了平等理念與解放目標。這,是她的先祖與維斯特洛大陸上所有政治人物——其中包括奈德·史塔克、提利昂·蘭尼斯特、瓊恩·雪諾這些劇中「正面人物」在內——都完全沒有想過的事。提出這個目標完全是丹妮莉絲一個人的決斷(甚至幾次強硬地拒絕其顧問們的現實主義建議) ,最早在她目睹作為征服者的多斯拉克部落種種暴行時便種下了此念,隨後看到「奴隸灣」各城邦中奴隸們之凄慘處境,更堅定了要做一個「粉碎鐐銬者」。

決定性的變化發生在丹妮莉絲解放阿斯塔波后揮師進軍淵凱之際。此前,解放理念最初提出,仍可以視作為一個策略,即用它來發動城內民眾嘩變(號召他們自己站起來解放自身,並以自由人來參加她的解放事業) ,從而坐收瓦解抵抗乃至以小吞大之功。然而,對這位兵臨城下的「粉碎鐐銬者」,淵凱的「賢主們」( wise masters) 慷慨提議給予大量黃金與船隻作為禮物,只求她領兵離開淵凱,登船西征維斯特洛。賢主們坐擁城堅池固之外,還擁有「次子團」等雇傭軍事力量; 而他們給出的這份厚禮,則已填上了彼時丹妮莉絲復國惟一所欠之「東風」( 有軍隊有龍但還缺跨過狹海的船) 。

當丹妮莉絲做出拒絕該禮物的決定后,她也就幾近脫離了馬基雅維利軌道。其時的丹妮莉絲,寧願暫緩復國大業,也要終結奴隸制,解放所有奴隸。其後的她,完全不同於狹海彼岸那些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已是真正成為了一個激進的革命者——「粉碎鐐銬者」。被她解放的奴隸們歡呼她為「彌莎」( Mhysa,劇中涵義為「母親」) ,顯然是「彌賽亞」( Messiah,救世主)的代指。

丹妮莉絲的解放目標並非只停留於廢除奴隸制。其母國即維斯特洛大陸上的「七國」的政治體制接近歐洲中世紀的封建制,奴隸已為法律所禁絕。然而,丹妮莉絲旨在徹底取消貴族(王室、封建大家族) 與普通平民之間的差等。後者儘管是自由人,但處於社會結構的最底層,無領地及頭銜,只耕種前者的土地,在行政管理上缺乏發言權。儘管多數家族有法律保護當地平民免受騷擾虐待,然而實施這些法律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當提利昂·蘭尼斯特問丹妮莉絲「你覺得在維斯特洛誰會支持你,坦格利安家族已經不復存在,沒有一個活著的血親可以支持你」時,後者回答「平民」。提利昂覺得不切實際,僅有平民而無貴族富人支持的統治,根本就不可能維持。作為一個優秀的馬基雅維利式顧問,提利昂向丹妮莉絲提供了他的局勢分析,最後推斷只有提利爾家族還可能會支持,但也遠遠不夠。然而,丹妮莉絲的回應大出提利昂意料:

丹妮莉絲: 蘭尼斯特、坦格利安、拜拉席恩、史塔克、提利爾,這些大家族不過是同一車輪上的輻條,一會這個家族在頂端,過會是另一個,不斷滾動,碾壓地上黎庶。

提利昂: 停止這車輪,是個美好的夢,你不是第一個做過這個夢的人。

丹妮莉絲: 我不是要停止這個車輪,我要粉碎這個車輪!

丹妮莉絲同提利昂的思路完全不在一個平面上: 她不是想聯合哪些貴族,而是想粉碎所有貴族,粉碎包括自己家族在內整個貴族封建制,而代之以徹底的平等。從這個時刻起,她揮師維斯特洛大陸的主旨已然變更,即從復國(復活坦格利安家族統治) 變為革命(廢除不平等的現實政治結構) 。於是,《權力的遊戲》一劇在馬基雅維利政治與神權政治之外,進一步觸及革命政治的問題。

革命政治最關鍵的問題,就是「革命的第二天」問題,即,粉碎舊秩序的革命成功之後,如何建立起具化、制度化解放目標的新秩序? 更初步地,如何先確立起全新而有效的治理?當丹妮莉絲揮師解放了另一座奴隸制城邦彌林后,原先已獲解放了的阿斯塔波和淵凱因沒有形成有效的新秩序,很快重新又落入「賢主們」之手。拆除原有共同體結構之後,那些被解放的奴隸發現自己反而完全不知道如何存活; 丹妮莉絲治下的彌林,很多「前奴隸」因找不到生活的意義乃至存活的方式,甚至找她請願要求重回原先「主人」家裡為奴。「自由人的自願做奴隸」,這個政治哲學的經典難題,丹妮莉絲也遭遇到了,她被迫選擇同意。彌林街頭,還多處出現「殺死主人! 彌莎自己是一個主人! 」的塗鴉,對自任「彌林女王」的丹妮莉絲亦造成了相當有力的話語挑戰: 救世主和奴隸主並無二致,都是高高在上的特權階級。

理念與實際治理,並不是一件事: 倘若最終未能形成同理念相匹配的有效的替代性共同體組織方式,革命便是一場毫無意義的大規模流血而已: 要麼隨即再度被舊勢力「復辟」,要麼僅僅成為我們所熟悉的「改朝換代」(社會-政治結構保持不變的「湯武革命」模式) 之工具。攻下彌林后的丹妮莉絲,已然實在地獲得了足夠數量的船隻。其顧問喬拉·莫爾蒙建議放棄已被奴隸主復辟的阿斯塔波、淵凱以及亂成一團的彌林,直接揮師渡海進攻君臨,那座都城正因為幾大家族對鐵王座的各種明爭暗鬥而前所未有的薄弱。在那個時刻,丹妮莉絲做出了又一個至關重要的「反馬基雅維利式」決定:留下來治理。

丹妮莉絲: 我若連奴隸灣都無法掌控,如何治理七國? 人們憑什麼信任我,憑什麼追隨我?

喬拉: 你是塔格利安傳人,你是龍之母。

丹妮莉絲: 我不能只是這些。我不能讓我已解放的民眾重新墮入鐐銬中。我不會航向維斯特洛。

喬拉: 那麼,你要怎樣?

丹妮莉絲: 我會做女王該做之事,我要治理。

放棄絕好反攻母國機會的丹妮莉絲,開始了異常艱巨的治理過程。她的主要治理思路歸納起來有如下兩項: ( 1) 平衡理念主義(理想主義) 與現實主義,以給社會緩衝的方式來進行變革; ( 2) 建立法律之程序正義並嚴守之,不允許革命后「翻身奴隸」對「前主人」的法外復仇,並以此回應「女王是新主人」的話語攻勢。

此兩者具體實施起來,皆危難重重。在後面的劇情中,部分性地恢復「習俗」(開放角斗場) 導致了丹妮莉絲直接遇險幾至喪命; 而依法懲罰一個首義的翻身奴隸之法外行刑,則導致了一度喪失前奴隸們之擁護。在劇作者們對劇情的設定(此時《權力的遊戲》已極大地偏離原著) 中,丹妮莉絲在得到渡海流亡而來的提利昂·蘭尼斯特的輔佐后,理念主義與政治現實主義達到最佳交融狀態。提利昂深知權力需要「好的敘事」來支撐,而丹妮莉絲對手們採用的故事相當有力量:「反抗異邦入侵者」。提利昂獻計利用宗教(信仰「光之王」的教士們) 來宣揚女王(「神選之人,從烈火中重生,來再造世界」) ,收穫了良好效果。最後經過多年治理,一個穩定的非奴隸制的新秩序,終於在奴隸灣建立了起來,丹妮莉絲亦親自將「奴隸灣」改名「龍灣」。《權力的遊戲》第六季終,取得穩定治理的丹妮莉絲,終於帶領大軍航向維斯特洛。

丹妮莉絲這條故事線,可謂是電視劇對原著改編最重的部分,甚至遭到了冬粉們的如下抗議:「把龍母硬改成了改天換地解放勞苦人民的革命派。其劇情走向之幼稚可笑,可以說是脫離了『權力遊戲』的精髓。」然而,恰恰是電視劇,越出馬基雅維利政治(「權力遊戲」) 而觸及革命政治,尤其是「革命的第二天」問題。丹妮莉絲在奴隸灣的艱難處境昭示出,理念與治理並非一事,絕無可能畢其功於一役(「革命」) 。革命本身總是暴力性的,對於之前的既存秩序,帶來的總是混亂乃至暴亂。革命「成功」所獲致的,實際上是一種暫時性的「打開的狀態」,這種狀態可以走向任何方向。相當多的時候革命恰恰會導致「從壞到更壞」: 革命往往肇因於一種非常糟糕的現狀,但卻沒有任何力量(如某種自然形而上學或歷史形而上學力量)保證它所形成的「新秩序」不會比原先更糟!

在這個意義上,革命並不一定帶來真正解放。革命的重要性,就是在於它打開了一個———借用德國政治理論家卡爾·施米特(Carl Schmitt,1888—1985) 的術語——「制序」( ordering) 的時刻。制序和秩序( order) 構成對立,是後者之前或之後的關鍵時刻。這個短暫性的時刻之所以關鍵,蓋因正是制序決定秩序而不是相反。制序就是革命之後的立憲時刻,即構建共同體的關鍵時刻。在我們歷史教科書上「革命派」與「立憲派」總是作為政治對立面而出現,然而革命和立憲恰恰不能分作「兩派」,只有當兩者聯結在一起時,革命才不會淪為純粹的暴力行動。因此,革命的第二天,比革命本身更重要。

我們看到,丹妮莉絲在制序上的實際作為仍然有限。馬克思對何以如此提供了洞見: 根據其政治經濟學分析,只有當既有生產資料佔有模式成為遏制生產力發展的阻力時,革命才會帶來真正的社會結構與制度之更新。在這個意義上,丹妮莉絲革命是理念主義的,而非唯物主義的。這就註定其困難不在於粉碎鐐銬,而在於持久地保持無鐐銬的狀態(真正的解放) 。丹妮莉絲僅憑個人一己所持之理念,無從在制序層面上開闢出真正的制度創新。我們這個世界里,追求平等與解放的激進實踐可以追溯到公元前的斯巴達克斯起義,然而即便起義成功,其勝利果實也無法持久。

缺少真正的制度更新和社會結構的有效重組,解放之後就會發生「自由人的自願做奴隸」,即獲得解放的奴隸重新自願返回原先受奴役狀態,只因該社會組織方式不但熟悉,而且可操作。解放所面臨的關鍵難題在於: 被解放者既需要新的生活意義,也需要切實具化解放目標的新的生活方式,前者涉及理念層面的「啟蒙」,而後者則由具體的社會-經濟-政治結構之更新來提供保證。故此,真正的挑戰,永遠發生在「粉碎鐐銬者」成為制序者/治理者(革命黨成為執政黨) 之後。這是丹妮莉絲這條線的精彩所在。

即將到來的「冰與火之歌」

可見,就政治哲學而言,《權力的遊戲》至少提供了三個豐富的維度: 馬基雅維利政治(現實主義政治) 、神權政治(原教旨主義政治) 、革命政治(理念主義政治) 。目前《權力的遊戲》共播完了六季,根據HBO 官方訊息透露,該劇製作與投資方還會製作兩季(但每季長度有所縮短) 。在第六季終,我們看到維斯特洛大陸地平線上同時出現了兩個相對「正面」的政治力量,來對抗自我加冕的瑟曦女王所代表的既有秩序: 從東邊來的丹妮莉絲( 「粉碎鐐銬者」) 和自北方南下的瓊恩·雪諾(新晉「北境之王」) 。「冰與火之歌」的主題至此也終於清晰。

這兩個至今還未在「權力的遊戲」里「領便當」的角色,有兩個共同之處(除劇情揭示之外) 。第一共同之處在於,他們都在各自冒險中發展出了獨特的政治思路。丹妮莉絲提出了那個平行世界中沒有人提出並堅持到底的平等與解放的理念。而瓊恩亦做了一件整個維斯特洛大陸沒有人會去提出並貫徹之事: 平息長城兩邊數千年的敵對。數千年血債恨仇,怎麼可能化解得了? 做成了這件事,當然便成為古往今來一等一的大人物。瓊恩的政治智慧,是用「外敵」來聯合仇敵與化解宿怨。人與「非人」(異鬼/死者軍團) 之爭有效地轉換「維度」,使得原先千年對壘變成「同室」操戈。

在我們這個世界里,關於外星「異形」入侵地球的想象(近幾十年有大量此類題材的電影、電視劇、小說) ,亦代表了此種轉換「維度」引入「外敵」之瓊恩式思路。各種民族主義話語,也經常熟練操持此種政治智慧,來構建與強化「民族-國家」之凝聚力。這個進路如果操作得當,甚至不需要「外敵」之真實存在,想象性-虛構性的「外敵」同樣可以達到效果。

當然,瓊恩的政治思路在具體實踐層面上仍是困難重重: 長城裡外之仇恨深如血海,瓊恩這個有榮譽感(歸功於奈德·史塔克的教育) 但缺謀少智的「私生子」,最後竟然成功地做到讓「野人」與北境貴族並肩作戰(對戰的不是異鬼而是盤踞在臨冬城的史塔克家族仇人拉姆斯·波頓) 。這,就引出丹妮莉絲和瓊恩第二個相似之處: 他們都是靠一路開了魔法「外掛」(龍、復活術……) 才沒有早早地「領了便當」。該劇隱藏至深的「主角光環」隨著「冰」與「火」這兩個隱喻的清晰化,還是被顯現了出來。

這亦反過來讓我們看到: 「冰」(用異鬼來聯合) 與「火」(用解放為號召) 這兩條路都絕不好走,在現實政治世界里實踐起來都是九死一生。從支配性的「權力的遊戲」,到從世界邊隙處堅韌刺出來的「冰與火之歌」,最後維斯特洛大陸會展現出怎樣的政治景象,讓我們在未來的日子裡一起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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