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日德蘭海戰中皇家艦隊的等速機動展開？

「如何評價」這樣的話題太龐大了，簡單談談歷史上有過的一些觀點以及我自己的看法吧。

一、史實簡述

（老實說這部分真懶得寫……我只寫一下和艦隊展開相關的內容，海戰前後相關的詳細內容可以參考章騫先生《無畏之海》一書中「日德蘭海戰」那一節）

1916年5月31日17時33分，傑利科艦隊的偵察群與貝蒂艦隊發生接觸，這比傑利科預計的接觸時間早了一個小時，且位置錯開。雙方的實際位置較傑利科所預想的位置出現了嚴重偏差。此時傑利科的戰列艦隊排成六路縱隊，向東南方向航行。貝蒂艦隊原本向西北方向航行，希佩爾艦隊和德軍主力在後方追擊。得知傑利科位置之後，貝蒂轉向東北方向，希佩爾也隨之轉向。同時，英國第3戰列巡洋艦中隊加入戰鬥並成功搶佔了希佩爾艦隊的正前方陣位。此時希佩爾受到夾擊，位置非常不利。貝蒂艦隊位於其西北偏西方向，傑里科艦隊位於其西北偏北方向且距離很遠。再加上英軍驅逐艦也加入了對希佩爾艦隊的攻擊，希佩爾決定調頭向東南偏南方向航行，錯失了發現英軍主力的機會。

18時15分傑利科升起旗語「Equal Speed Charlie London」，大艦隊開始轉向。最左側分隊先導艦喬治五世國王號轉向東南偏東，後續三艦跟隨；其餘分隊先導艦左轉8個羅經點，再跟到最左側分隊的後方；後續艦跟隨先導艦逐次轉向。第5戰列艦中隊向大艦隊右翼移動並加入了戰列線的末端（此時僅剩巴勒姆、剛勇、馬來亞三艦），戰列巡洋艦隊則佔據了大艦隊艦群的前端。最終，一條綿延12000碼的人類有史以來最為龐大的弧形戰列線從北方扣住了舍爾的公海艦隊主力，見以下兩圖。

18時36分，撞進火網的舍爾下令脫離戰鬥，從戰列艦最末端戰艦開始迅速逐次轉向180度，后隊改前隊。這個動作很倉促，因此最終舍爾艦隊變成了向西面撤退。這一機動完成於18時45分。

18時55分，舍爾下達了同樣的命令，德國艦隊再一次轉向向東航行，而此時英國艦隊早已開始向南航行，舍爾又一次撞進火網。19時18分，他再一次轉向脫離並在天亮之前最終逃脫。

二、史實行動的成因

A、等速機動和非等速機動

如圖。縱隊間距等同於縱隊長度，縱隊先導艦同時左轉/右轉90度，後續艦逐次轉向，戰列線即組建完成。這一過程中所有艦艇都無須改變航速，故稱「等速機動」。這是最常規的也是最快速的戰列線展開方式。

與之相對的是非等速機動。等速機動雖好，但僅能應對正前方一定角度內的敵人，而實際情況是敵人有可能在任意方向出現。非等速機動即各縱隊以不同速度到達指定位置，理論上可以讓艦隊在任意方向組建戰列線並確保旗艦在艦隊中央。缺陷就是展開速度緩慢，因為總是有戰艦要減速的，展開動作越複雜、戰艦數量越多，則展開越慢。

傑利科在日德蘭採取的是一種非常規的等速機動。典型的等速機動是轉向90度，若向左展開則會形成一條指向東北方向的戰列線。而傑利科通過控制最左側分隊的動作，構建了一條彎曲的、指向東南偏東的戰列線並最終實施了轉向南方的機動。

B、艦隊展開的戰略戰術考量

二十世紀的最開始幾年，皇家海軍組織了一系列艦隊機動演習，確定了這樣幾個結論：

1、最佳的作戰陣型就是大致垂直於敵方行進方向的單戰列線，且戰列線要在雙方接火之前完成組建；

2、艦隊司令應處於中央位置，從而最有效地把命令傳遞給其他戰艦，且避免旗艦位於戰列線首端時遭到敵方集火打擊而癱瘓的風險；

3、戰列線前端應布置最強的戰艦，可以承受敵方的集火，也能給敵方先頭戰艦以重創。

結合這幾點再來觀察傑利科進入戰場之前的陣型會發現很有趣的東西。傑利科的24艘戰列艦排成六路縱隊，從左到右的序列是這樣的：

第1戰列艦分隊：喬治五世國王號，埃阿斯號，百夫長號，愛爾蘭號；

第2戰列艦分隊：俄里翁號，君主號，征服者號，雷神號；

第3戰列艦分隊：鐵公爵號，皇家橡樹號，壯麗號，加拿大號；

第4戰列艦分隊：本鮑號，柏勒羅豐號，魯莽號，前衛號；

第5戰列艦分隊：巨像號，科林伍德號，尼普頓號，聖文森特號；

第6戰列艦分隊：馬爾波羅號，復仇號，海格力斯號，阿金庫特號。

左側三個分隊基本上由超無畏艦組成，而右側三個分隊基本由無畏艦組成。如果遵照「戰列線前端應布置最強的戰艦」的原則，意味著傑利科的參戰陣型，實際上只適合向左展開。這樣布置當然不是沒有原因的。戰爭初期的情況表明，德國人並沒有進行一場艦隊決戰的意願，他們遭遇英國艦隊之後就會立刻轉身逃跑，如何攔截他們就成了最首要的問題。德國艦隊往往從赫爾戈蘭灣出發向西向北出擊，而位於斯卡帕的大艦隊是從北方南下。想要切斷德國艦隊的退路，最有可能的情況就是向左側——也就是向東，展開戰列線。大艦隊里最強的戰列艦被置於左側，以便展開之後使它們位於戰列線的前端。

C、日德蘭中傑利科的決策

在日德蘭交戰中，傑利科首先得到了這樣的情報：德國戰列艦隊正在向北追擊貝蒂艦隊，且排成單縱隊。對於傑利科來說這無疑是個好消息，他正向東南方向航行，向左展開戰列線可以直接搶佔德國艦隊的T字橫頭，打擊敵方前衛，隨後轉向東南切斷其退路。但當他接觸到貝蒂艦隊之後，他發現德國艦隊實際在他的西南方向。如果直接展開，將形成一條指向東北方向的戰列線，與德國艦隊的距離將會迅速增大，對方將得到逃脫的機會。此時他決定把航向從東南轉向正南，展開之後將得到一條正東或正西方向的戰列線。但轉向機動需要花時間，展開之前又要把各縱隊位置對齊。傑利科很快意識到德國艦隊的距離比他想象的要更近，他沒有時間進行這樣的調整。於是他決定繼續向東南方向航行並準備展開。

己方航向東南，敵方位置西南，該如何展開？最好情況是能建立一條指向東南的戰列線，而按常規的訓練，完成這種展開只能採取非等速機動。它被否決掉的原因和傑利科放棄轉向正南方的原因是一樣的，沒有那麼多時間了，機動完成之前英國艦隊的火力極度受限，而德國人很可能已經接近到了射程之內。另外的選擇就是向右側等速機動展開，這將形成一條指向西南方向的戰列線，很有可能與德軍戰列線平行，航向相反。這樣將敞開向東的大門，較弱的右側分隊可能遭受慘重損失，最重要的是，如果德國驅逐艦在德國主力艦隊前方，那麼這樣展開等於主動撞上了對方的魚雷發射陣位。

綜合考慮之後（留給傑利科的時間只有短短几分鐘），他採取了一種非常規的展開方式，也即最終形成的弧形戰列線。這種方式展開速度並不快，但還是完成了向東南方向展開的意圖，而且並沒有遮蔽各艦的火力發揮。

三、其他方案及其對比

A、單戰列線方案

1、向右側，傑利科式展開

向左或向右的直接等速機動展開前文已經分析過了。這裡所說的是一些海軍參謀事後構思的另一方案，即把傑利科的展開方式複製到右翼，既然直接向右展開會形成反航戰的局面，那麼展開的同時轉向就可以變為同航戰。

但無論如何，只要沒有佔據東側陣位，舍爾就可以毫髮無損地撤離。某種角度來說這種展開方案比直接向右展開還要糟糕，因為左翼分隊將會更晚投入戰鬥。

2、中央展開

前文已經提過，一條指向東南方向的戰列線是最有利的，而大艦隊主力的航行方向也是東南。中央展開是讓第3戰列艦分隊為先導，其餘分隊向這條軸線同時轉向，在第3戰列艦分隊身後逐個加入戰列線。即，在最初的航向上直接組建戰列線。這種方式的優勢在於，實際形成的戰列線將比史實情況更加靠近德國艦隊，在當時那種低能見度的情況下能更好地咬住德國人。

反對意見主要是認為這種機動太過複雜——連傑利科實施的機動都稱不上是常規動作，這種就更不用說了。來自傑利科本人的意見是，更近的距離也沒什麼用，無論如何也沒法阻止舍爾立刻調頭離開，而用這點距離換取的時間也不足以取得多大的戰果。

B、分兵方案

1、18時15分進行分兵

這種意見主要來自斯特迪。主要構想是，左翼三個分隊按史實情況展開，而右翼三個分隊向右展開，向西南方向航行。這樣一來德軍向西的道路也被阻斷，有第5戰列艦中隊引導，搶佔好的陣位也比較容易。缺陷在於右翼分艦隊的實力弱於德軍，且他們背對著落日，對射擊非常不利。

2、18時45分進行分兵

即在舍爾調頭撤離時進行的追擊。原本的三個右翼分隊，此時的戰列線後段，將集體調頭在第5戰列艦中隊引導下向西南方向前進。這是一種很事後諸葛亮的看法，因為當時沒有人發現德國艦隊的動向，人們只看見了濃霧。另外一點就是，此時英軍的兩支分艦隊將無法看到對方，實際上是各自為戰。一旦舍爾決意向西，右翼分隊毫無疑問將遭受重大損失——這可和斯特迪構想的情況不一樣，他們得不到任何支援。傑利科和貝蒂艦隊的情況已經表明了在目視範圍外進行聯絡的困難性。

四、總結

總體來說，如果採取單戰列線方案，傑利科已經做出了當時情況下的最佳選擇。說到底，如何逼迫一支打定主意逃跑的敵方艦隊進行決戰，這是個從古至今都未曾根本解決的難題。誠然，傑利科未能阻止舍爾的撤退，但就當時的皇家海軍來說，根本沒有什麼手段能確保阻止。

斯特迪的分兵是一個可能的選項。從諸多方案里考慮，如果想要徹底殲滅公海艦隊主力，這很可能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但毫無疑問這要承受諸多不利，冒著極大的風險。傑利科不是納爾遜，他的對手也不是無能的法西聯合艦隊，他們訓練有素，極度危險，英國艦隊也沒有那種全方位的優勢，在炮彈和發射葯的問題上尤其嚴重。但反過來說，分隊戰術最終在間戰時期被皇家海軍採用，雖然有技術進步作為動力，但也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其正確性。

如科貝特所說，「……要想取勝只能冒險，這其中首要的和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分兵。」但問題在於，皇家海軍已然成功封鎖了北海。到日德蘭海戰的那一天，這種封鎖已持續了將近兩年。一場特拉法爾加式的勝利或許會鞏固人們對於戰爭勝利的信心，但史實的日德蘭海戰也沒有阻止英國人把封鎖持續到1918年。我們不禁要發問，這種情況下，承擔這樣的風險是否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