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迎新：感通寺問茶記

清晨醒來，肩頭便覺微微寒意，朝窗外一看，原來是在落雨。洱海上霧色漫漫，如籠青紗，島邊的柳樹點著頭，在水中畫出一圈圈連綿的波紋。原來想好了今天去趕玉璣島的鄉街，可這綿綿雨天里只怕是人跡廖廖，不如去感通寺看看那兩棵心思神往的古茶樹。主意既定，古琴入囊，家什入籃，一行五人乘雨出島也。

感通寺又名盪山寺，在大理城南蒼山聖應峰麓，背倚蒼山，面朝洱海。相傳建於唐時，興於明。鼎盛之時，感通寺曾有大小寺庵三十六院。明初，感通寺住持無極到南京朝覲明太祖朱元璋，帶去白馬一匹、龍女花一株。明太祖召見時白馬嘶鳴、龍女花翩然開放，太祖十分高興親自賦詩《僧居點蒼》一首賜無極，賜名「法天」並贈袈裟。

吾父在1980年代末曾幾次探訪感通寺，拜會崇光法師，飲感通烤茶，拍下過僧人搭梯採茶的照片，1992年還寫過一篇「感通寺里飲感通茶」的文字。因而心裡早就有意去看看，無奈每次過往都是行色匆匆，始終未得踏進就在路邊不遠的古寺門檻。

說來奇巧，一路上雨急風驟，到了山門前卻風止雨消了，滿世界的雨水真真像是被那點蒼山收拾起藏在雲霧裡了。山道邊的山泉流得湍急，該不是蒼山十九峰藏不住的冰雪秘密，小跑著下來迎我們。

寺里苔色青青，鍾罄聲清脆穿雲，正殿里師傅正在午課，兩位慈祥的老居士打點著素齋。我們不敢貿然進殿，輕聲問明了古茶所在，就先去探茶。大殿東側一築小院，月門處一樹粉色丁香開得冰清玉潔，估計是昨夜雨驟，地上落了不少花朵，直叫人不忍踏足。繞落花而行，古茶樹就在眼前，一株靠院牆，一株稍居中。葉形窄長，樹高約五米，主幹有大碗口粗細，在一米六七處分為四條枝幹，另一條甚粗壯的不知何故被截了去，所喜餘下的枝葉被雨霧嬌陽滋潤得青潤茂密，茶果累枝，當日父親拍得灰袍僧人搭梯採茶圖的就是這棵茶樹。

感通茶因寺得名，頗有淵源。明朝馮時可《滇行記略》里載：「感通寺茶，不下天池伏龍。」李元陽《大理府志》有記：「感通茶，性味不減陽羨（江蘇宜興），藏之年久，味愈勝也。」當年徐霞客游感通寺后也在《滇游日記》中寫道：「中庭院外，喬松修竹，間作茶樹，樹皆高三四丈，絕與桂相似。時方採摘，無不架梯升樹者。茶味頗佳，焙而復爆，不免黝黑。」今日親得一見，償多年夙願，心下歡喜。

愛煞這清幽小院，古柏、臘梅、紫竹、羅漢松，一層層疊開，院落里的石桌因雨季的浸淫也染上了苔色。雨滴稀疏落下，廂房游春上正好可避雨，又有四方桌可設琴泡茶，於是便拾落花為綴，開茶籃擺席。一位僧人剛好經過，見我們五人家什齊備，便過來攀談得知法名心開。心開法師盛情又贈開水、香枝、素茶，自己卻不喝茶只在旁聽無空撫了一曲「關山月」，便告辭而去。那素茶似蒸青，湯清味幽，余香繞舌，莫不就是感通茶所制？不一會，法師回來，告訴我們知客法鑫師傅邀我們去喝茶。

一行人來到廂房樓上枕石齋拜見法鑫法師，枕石齋里陳設簡樸，然禪味、書香、墨韻盈盈。

重開茶席，迎新執壺、無空再調絲弦、枝紅弄玉屏蕭，法鑫師傅又請來重慶佛學院的德天居士一同吃茶。廊外雨綿綿，滿院的綠意盎然，正應著擔當和尚「一笑皆春」的匾額；廊內，紫爐生檀煙，素茗納寒香。靜聽法師談禪，琴蕭澹然，一味真如。茶喝淡了又續上，此情此景，什麼茶都甜潤了許多。

茶畢雨未歇，戴金竹斗笠，跟隨法鑫法師和德天居士至後山拜擔當和尚墓。擔當和尚系雲南晉寧州唐氏子，從無住禪師受戒律，結茅雞足山，息機養靜，十年覽藏，十年面壁，重修寫韻樓。癸丑孟冬示微疾十有九日，辰起端坐辭眾，書偈曰：「天也破，地也破，認作擔當便錯過，舌頭已斷誰敢坐。」擲筆而去，就此圓寂。素仰和尚風骨，詩畫雙絕。今至此，眾人跟隨法鑫法師和德天居士繞塔三周，聊表崇敬。

山腰不遠處是大理佛教協會首任會長、感通寺住持惟昌法師之墓，墓畔就是＂寒泉＂所在，寒泉原是大理名士高僧烹茶論詩處。傳說明萬曆年間，李元陽邀雲南巡按劉維游感通寺，以感通茶相待。對飲之際，頗通茶道的劉維還授印光和尚烹茶新法，一時傳為美談。後來李元陽在感通寺寒泉旁建了一座「寒泉亭」，劉維還專門寫了一篇《感通寺寒泉亭記》：「點蒼山末有盪山，盪山之中曰感通寺，寺旁有泉，清洌可飲。泉之旁樹茶，計其初植時不下百年之物。自有此山即有此泉，有此泉即有此茶。採茶汲泉烹啜之數百年矣，而茶法卒未諳焉。相傳茶水並煎，水熟則渾，而茶味已失。遂與眾友，躬詣泉所，並囑印光取水，發火，拈茶如法烹飪而飲之。水之清洌雖熱不解其初，而茶之氣味則馥馥襲人，有雋永之餘趣矣。」現泉源雖在，亭已無存。不過，幸好寺里有意恢復，在此敲詞煮茗指日可待。

下山，路邊古茶叢生，一蕊蕊嫩芽輕靈帶露，我忍不住摘下一芽含在口中，甘醇而生津綿綿不絕，似無夏茶的苦澀。山道邊的山泉仍在嘩嘩奔涌，清洌透底，雅陶居主汲得一瓶，正好晚來回島烹茶。山門前一一告別，背後蒼山雲漫，眼前洱海揚微波，山水歡喜，我亦歡喜。

不約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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