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魯斯特：你以為浪子回頭是一件容易的事？

1905年母親去世三個半月後，馬塞爾·普魯斯特意外發現自己繼承了相當於今天4100萬人民幣的巨額遺產，而且不含不動產和每個月大約1.5萬法郎的固定收入。他被這份突如其來的財務自由嚇壞了，平時一貫摳摳搜搜的父母親怎麼存下了這麼多錢？

他同時也感到遺憾，這筆錢未免來得有些晚了，縱有家財萬貫，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健康。而且他決心要過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這是他從王爾德的導師拉斯金那裡找到的靈感，他要孤注一擲，書寫屬於自己的傳奇。

這是一個浪子回頭的故事。在過去的15年當中，他一直過著懶散無聊的生活，白天精疲力竭、暈頭漲腦地卧床不起，晚上則穿著禮服從一個場子奔到另一個場子，用宴請、書信和聚會打發時光，是虛榮的舞場中多餘的人。

在巴黎的豪華飯店，他以他的好客和數目巨大的小費（200%）而聞名，他給的小費比美國來的百萬富翁給的還要多。他想方設法從父母、姥姥、甚至女僕那裡掏錢，20來歲便在社交圈博得了「馬塞爾老爺」的稱號。

他揮霍的錢財為他在虛假的人群中間取得了尊貴身份，但更令他興奮的，是他對這個社會的禮儀有一種幾乎是病態的敬畏，是他對禮節的奴隸般的崇拜，是他對時尚的所有俗氣和愚行的敬重。據說他對貴族習俗的不成文規定尊敬得有如面對一部《聖經》：餐桌位置的排列成了他整天痴迷研究的課題。

他附庸風雅到處款待和奉承他人，致使他到34歲時還過著這種極為荒唐的浪蕩生活。而跟他同齡的西奧多·德萊塞，已經靠《嘉莉妹妹》在美國文壇闖出了名聲，德田秋聲已成為「紅葉門下四金剛」之首，再不濟如曾樸，人家在上海灘也算轟轟烈烈創過一次業了。

馬塞爾斷然想不到終有一天，自己將會比上面任何一個人都更加耀眼。

也許那時候能把他跟別的紈絝子弟區分開來的，只有那麼微不足道的一點：晚上他回到家，無法入睡時，他喜歡把看到聽到的小事一頁一頁記在筆記簿上，他保存這些微不足道和瞬間即逝的東西，寫下評語和井然有序的素描。像17世紀的日記體作家聖西門一樣：表面上是國王宮廷中一個無聊的弄臣，暗地裡卻是一個時代卓越的描述者。

「在那些沙龍里度過的日月里，普魯斯特不僅把阿諛奉承的惡習發展到神學高度，也把好奇心培養到極點。」本雅明後來如此評價說。

普魯斯特早年是個俗人，他不敢奢望依靠寫作技術吃飯。1896年他寫過一本小書《歡樂與時日》，仍然希望通過名人效應奠定自己的聲譽。

他有幸認識了歌唱家、社交名媛波利娜·維亞爾杜（屠格涅夫的夢中情人），並取得她的好感，她為他牽線認識了文化圈的紅人、法蘭西學院的阿納托爾·法朗士。法朗士受維亞爾杜所託幫他寫了一篇序言，文中各種點贊，但本書其實是一鍋大雜燴：行文矯揉做作，雜亂無章，時而模仿王爾德，時而模仿福樓拜，到處引用柏拉圖和賀拉斯的語錄。

得到了法蘭西院士的吹捧，普魯斯特認為這部處女作必火無疑，只等坐收漁利，他自信滿滿定下了一個昂貴的價格：13法郎50生丁，而當時一般書籍只賣3法郎左右。

結果一位名叫讓·洛蘭的記者跳出來說，《歡樂與時日》難以崒讀，普魯斯特是個冒牌貨。此人在報紙上連寫了兩篇負面評論，說普魯斯特是「上流社會裡一個趨炎附勢的小公子哥，想方設法讓自己肚子里懷上文學，結果寫出來的全是垃圾」。

1897年7月6日，兩人相約在巴黎西南城郊用手槍決鬥，馬塞爾的朋友後來散布消息說「兩人不分勝負」。實際上普魯斯特還沒開槍就嚇尿了，他上一回摸槍是8年前在部隊，當時他的射擊成績在64人中倒數第二，他知道自己根本就瞄不準。

這本書不但沒有火，反而澆滅他的成名欲。大概就在夢碎時分，普魯斯特意外發現了英國的美學家約翰·拉斯金，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共鳴。

同拉斯金一樣，普魯斯特也屬於有教養的大資產階級家庭；同拉斯金一樣，他童年時代也曾處在過於溫柔的父母的「卵翼」之下，並在一座花園裡度過時日，以細緻的好奇心觀察鳥、花卉和雲彩。他們倆在開始寫作時都是富裕的業餘愛好者，這種生活方式也許有其危險性，因為它使年輕人不能同現實生活接觸，但在另一方面，卻又使他們具有更加敏銳的感覺，由此獲得一種十分特殊、十分罕見的辨別細微差別的能力。

拉斯金教會了他進行觀察，特別是進行描寫，天生喜愛極其細微的差別，用慢鏡頭記錄感情技術高超，欣賞色彩和形狀不厭其煩，是這兩個人的共同之處。拉斯金使他懂得，作品的題材毫不重要，他只要描寫童年時代的花園、房間、村莊和家庭，就能寫出一部傑作。

從1904起，在拉斯金的影響下，普魯斯特已進入自己的內心深處，並開始真正的精神生活。一夜之間他從一個百無聊賴的浪蕩子和懶鬼，變成了艱苦勞作、孜孜不倦的勞動者中的一個。他不再過那種阿諛奉迎、浮光掠影的生活，不再處於甘當歡樂、慾望和社交界玩物的被動狀態。他已經發現了自己的才能，這種才能猶如地下水層，一旦著手開發，必將噴射得洶湧無比。

1905年後，就像當年的福樓拜的一樣，他擁有了足夠的財富來購買必要的自由，來實施這巨大而不確定的計劃。但是為了有精力應付馬拉松式的寫作，像他的偶像巴爾扎克一樣，普魯斯特開始大量服用興奮劑，比如腎上腺素和咖啡因，而這又迫使他在入睡時不得不服用鎮靜劑，例如鴉片。

他被迫數小時一動不動躺在床上思索人生，很自然地更容易將他認識的人和經歷的事改造為閃亮的傳奇。他的私人生活不完全像傳聞的那樣孤獨，他交往過為數不少的男朋友，為此揮霍掉大筆錢財。他有一個成人所具有的人生經驗，和一個10歲兒童的心靈，所以收穫的大部分是痛苦。在西方文學史上，跟他有一拼的可能只有阿根廷的博爾赫斯了。

1907年他愛上一個來自摩洛哥的計程車司機，此人先是從他那裡榨掉價值相當於今天20萬美元的皇家荷蘭石油公司股票，接著他又迷上開飛機，普魯斯特出錢幫他報了一個飛行培訓班。1914年5月30日，上了兩個月的飛行課之後，這位司機在低空轉彎時一頭栽入地中海，人們在他屍體上發現了大筆現金，那是馬塞爾給他訂購飛機的錢。

後來他又喜歡上一個身高1米93的瑞典美男子，此人名叫恩斯特·福斯格倫。恩斯特也說，他一生從未遇到這麼深愛的人。普魯斯特把他聘為私人助理，每月薪酬1萬法郎，結果半年後，恩斯特為了逃避服兵役不辭而別跑去了美國。

再後來就是那位名叫亨利·羅沙的酒店服務員了。這個相貌英俊的瑞士小夥子自命不凡，一心想成為一名畫家，普魯斯特欣然同意，幫他報了培訓班，贈送昂貴的衣服。這位新朋友幫他決策了許多失敗的投資，他在股票高時買進，低時賣出。為什麼呢？按亨利的說法，僅僅是某支股票的「名字看起來比較有詩意」。

由於揮霍無度和糟糕的投資行為，到1915年，普魯斯特繼承的遺產已經縮水了3/4，他嘴上說，愛情是一種使生命變得一文不值的殘酷激情，但是內心卻感到巨大的道德痛苦。亨利·羅沙四處炫耀他們的戀情，把他搞得非常難堪，畢竟他們的社會地位懸殊實在太大。

這種這種「包養式的」同性戀情，自拿破崙刑法典刪除「雞姦罪」以來，已經流行了100年，被認為是富人們仁慈和慷慨的善行，但是到1910后，社會大眾覺醒了，開始猛烈抨擊這種近乎性交易的包養行為。

緊接著，另一個同性戀作家安德烈·紀德又出賣了他，紀德說老朋友普魯斯特「性交時會褻瀆母親的照片，往上面吐口水或大聲辱罵」，普魯斯特後悔不已，當初紀德勸他一起分享彼此的怪癖時，實在不曾想到他是一個如此兩面三刀的人。

歐魯斯特極力要掩飾自己的同性戀情史，以及那些難以啟齒的性怪癖，他只好將回憶中同男子的經驗轉變成敘事者愛戀女性的故事。他把餘生一半的創造力都花在這精心製造的編碼遊戲上，在無意識回憶所提供的素材基礎上加以發揮。

《追憶似水年華》不像通常的小說那樣，按空間和社會中的時序構成，而是根據精神世界的規律或回憶的神奇世界的規律構成，在這些世界中「空間和時間都已消除」。人們認為，他當時很可能既想到拉斯金的《往昔》、托馬斯·哈代《心愛的女人》和喬治·愛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也想到瓦格納的藝術。

對英國作家的了解使他有可能進行知識上的雜交，這對強化一個人的思想，如同生理上的雜交能增強一個種族的體質一樣有效。在他的練習簿的許多頁中都有這方面的記載，題材結構的嚴謹同古典小說的線性結構相比並不遜色。

概括說，他的小說是一個聰明絕頂、敏感到痛苦的人的經歷。這個人從小就出發尋找絕對的幸福，他在家庭里、愛情中，世界上都沒有找到絕對幸福，最後像宗教神秘主義者一樣到時間之外去尋找一種絕對存在。他在藝術中找到這個絕對物，進而將「小說與小說家的生平融為一體」。

就是他的雄心壯志——他渴望寫一部足以同巴爾扎克全景式描繪相媲美的作品，並將這全景同一個年輕人內在私密的演變過程相結合。這一雄心要求作家擁有如此多的技巧，事實上是全部技巧，從傳統的狄更斯式的描寫奇特人物的本領，到偉大的俄國作家才擁有的心理穿透力，以至於普魯斯特在34歲之前都不可能將這些技巧熔鑄成流暢生動的文筆。

後來他終於學會了一種介於狄更斯和亨利·詹姆斯之間的敘述方式：在某個特定時刻以狄更斯式的鮮明風格展示一個人物，然後通過長時間緩慢地構建起各個圖像的組合，最後達到了詹姆斯想要達到的那種複雜性，但遠比後者的更加令人難忘。這就好像畫家們關於線條和陰影孰輕孰重的古老爭論。

狄更斯賦予他的人物一兩個令人難忘的、有時十分喜劇化的特點，他們每次出場時都會展示這些特徵；與此相反，詹姆斯為自己的每一個人物肖像快速加入微小的變化，最終以過多的陰影使他們變得面目模糊。狄更斯能夠畫出堅實的輪廓線條，但太少運用明暗法，使得他的作品毫無透視感。詹姆斯則完全使用明暗法和深度對比，但各個人物之間全無嚴格的區分。

普魯斯特則成功地賦予人物以狄更斯式的驚人的簡潔，但在幾百頁的篇幅中通過一系列「快照」產生出如同生活本身—樣微妙的動感。

普魯斯特生活在一個有著二流作家和一流文化的時代。在他出生前整整30年，法國都沒有再誕生那種舉足輕重的作家，但他又是如此幸運，這座城市擁有眾多一流的讀者，以及對真正的藝術成就有著敏感嗅覺的行家。

他了解貴族階層的所有秘密，並花了30年的時間學習他們的禮儀、仇怨、族譜、虛榮；但他也遠離這一世界，因為他是半個猶太人，是同性戀者，而且疾病纏身。當然也正是這一距離使他成為如此敏銳的觀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