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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岡:何為愛情 | 星期天文學

弗朗索瓦絲·薩岡

弗朗索瓦茲·薩岡(Francoise Sagan,1935-2004)是法國著名的才女作家。一九五四年,年僅十八歲的她寫出了小說《你好,憂愁》,一舉奪得當年法國的「批評家獎」,並在五年之內被翻譯成二十二種語言,在全球的銷量高達五百萬冊,還被改編成電影和話劇,影響至今。薩岡漂亮出眾,個性鮮明,行為有些離經叛道,她喜歡寫作、賽馬、賭博、飈車、酗酒,甚至還吸毒,卻備受法國人鍾愛。與薩特和法國前總統密特朗不尋常的友誼,都為她的神秘增添了特殊光環。本文選自她的短篇小說集《孤獨的池塘》。

絲綢般的眼睛

傑羅姆•貝爾蒂埃把車開得飛快,他美麗的妻子莫妮卡不得不想盡辦法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才能不那麼提心弔膽。這個周末,他們要去狩獵羚羊,是這事兒令傑羅姆雀躍不已。他熱愛狩獵、嬌妻、鄉野,乃至將要去接的朋友們:斯坦尼斯拉•博安和他的女伴(自從離婚以來,他基本上每半個月換一個女伴)。

「希望他們準時,」傑羅姆說,「你覺得這次他會帶個什麼樣的姑娘來?」

莫妮卡疲倦地笑笑。

「你問我,我怎麼會知道?希望這次是個運動型,跟你們打獵可不輕鬆,對吧?」

他大力點頭。

「相當辛苦。我不明白,斯坦尼斯拉為什麼還這麼注重打扮,他這個年紀,總之,我們這個年紀……這會兒,要是他還沒準備好,我們就要錯過飛機了。」

「你從不錯過任何事。」她說著,笑了起來。

傑羅姆•貝爾蒂埃瞥了妻子一眼,再一次弄不懂她的言下之意。他是一個性感、忠貞、沉靜的男人。他完全明白自己的吸引力,但自從三十歲那年他們結婚以來,他就向這個女人——他唯一愛過的女人——承諾了一份最愜意、最安心的生活。可是,有時候,他也會問自己,在這份平靜背後,在美麗的妻子靜謐幽深的眼睛背後,到底是什麼。

「你想說什麼?」他問。

「我是說,你從來不錯過任何事:你的生意,你的生活,你的飛機。所以我想,你也不會錯過那隻羚羊。」

「但願如此,」他接上話頭,「我可不想從獵場上空手而歸,不過,羚羊是最難追捕的動物。」

他們在拉斯帕麗大街上的一所房子前停下來,傑羅姆連按了三次喇叭后,一扇窗開了,一個男人出現在窗前,做出誇張的歡迎手勢。傑羅姆探出頭大喊:

「下來,老兄。我們要誤飛機了。」

窗戶關上了,兩分鐘后,斯坦尼斯拉•博安和女伴走出門廊。

不同於傑羅姆的堅定、沉穩和果決,斯坦尼斯拉•博安身材頎長,肢體柔韌,腳步輕飄。而那個金髮姑娘年輕漂亮又單純,一看就是典型的周末女郎。他們一骨碌地鑽進汽車後座,斯坦尼斯拉開始介紹:

「莫妮卡,親愛的,我向你們介紹貝蒂。貝蒂,這是莫妮卡和她的先生,著名建築師貝爾蒂埃。從現在開始,你得聽他指揮。這裡是他掌舵。」

大家客氣地笑了笑,莫妮卡友好地與這個貝蒂握了握手。汽車向魯瓦西機場的方向開去。斯坦尼斯拉把身體前傾,用有點尖利的聲音問:

「出去玩高興嗎,你們兩個?」

不等回答,他又轉向女伴,對她微微一笑。他是那種迷死人不償命的類型,有一點浪,有一點花,有一點壞。貝蒂顯然為之傾倒,一味沖他笑。

「知道嗎,」他扯著嗓門說,「我跟這個男人認識了二十年。我們在一起上學。傑羅姆總是拿一等獎學金,我們課間打架的時候,他的拳頭又最厲害,而且通常是為了保護我,因為我從那時起就招人恨。」

然後,他開始說莫妮卡:

「我認識她十三年了。親愛的,你看看,這是多麼幸福的一對。」

在前排,傑羅姆和莫妮卡似乎都沒有在聽。只是,不約而同地,有淡淡的微笑浮上他們的嘴角。

「我離婚那會兒,」斯坦尼斯拉繼續說,「特別傷心,全靠他們安慰我。」

此時,汽車正飛快地行駛在北方高速公路上,年輕的貝蒂不得不喊著發問:

「為什麼傷心?是你的妻子不再愛你了?」

「不是!」斯坦尼斯拉回喊道,「是我不再愛她了。相信我,作為一個紳士,這可是駭人聽聞的事。」

他把身子向後一仰,大笑起來。

然後,是魯瓦西機場,地獄般的魯瓦西。他們無比欽佩地看著傑羅姆高效率地換登機牌,登記行李,處理一切。三個人這麼看著他,兩位女士理所當然地享受著被男人照顧的感覺,而斯坦尼斯拉則因無所事事而略失面子。然後,是通道、傳送帶,人們在玻璃鏡面下魚貫而入,成雙成對地,像被凍住一樣紋絲不動,這個時代的中產階級千篇一律的面孔。然後,在飛機上了。他們坐頭等艙,一前一後。莫妮卡一直望著舷窗外的浮雲,手中的雜誌一頁也沒有翻看。傑羅姆起身離開,斯坦尼斯拉卻突然湊近她,似乎要伸手指給她看窗外的什麼東西,聲音卻在說:

「我想要你,你知道,想想辦法,我不知道什麼時間可以,但這個周末,我想要你。」

她眨了眨眼睛,沒有回答。

「告訴我你也想。」他繼續說,始終微笑著。

她轉過臉,認真地看著他。可還沒等她開口說些什麼,飛機廣播開始播音了:「我們將在慕尼黑降落,請回到您的座位,系好安全帶,停止吸煙,謝謝合作。」他們對視了片刻,像是敵人,又像是戀人,他只好無奈地笑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傑羅姆回來了,在她身旁坐下。

大雨傾盆。他們租了一輛車,前往獵場木屋。當然,開車的是傑羅姆。上車前,莫妮卡做了個很貼心的舉動,問那個叫貝蒂的女孩怕不怕暈車。貝蒂為此受寵若驚,連忙點頭,於是就坐到了前排,傑羅姆的旁邊。

一路上,傑羅姆的心情特別愉快。路面上鋪滿了落葉,下著雨,而且起霧了,他不得不集中注意力開車。變幻的車燈,擋風玻璃的刮水器,和馬達的噪音,在他與其他人之間,豎起了一堵無形的牆。但他並不介意。像往常那樣,他感覺到責任,他像一個領航員一樣,要帶領這艘小小太空船的成員們駛向獵場木屋。他的車行駛著,加速、減速,載著四個生命,其中的他,一如既往地確保著所有人的安全。彎道非常難開,並且夜幕已經深沉。公路沿著峭壁延伸,被落葉松、冷杉和湍流包圍。傑羅姆深吸一口窗外的空氣,空氣中,是屬於秋天的所有氣息。也許是因為這些彎道,斯坦尼斯拉和莫妮卡都沒有再說話。傑羅姆突然轉過頭對他們說:

「你們沒睡著嗎?貝蒂都在打鼾了。」

斯坦尼斯拉笑了笑:

「不,我們沒睡;我們在看,我們在看夜色。」

「想不想來點音樂?」

他打開收音機,頓時,卡巴耶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充盈了整輛車,她在唱的是《托斯卡》。突如其來地,傑羅姆感到一陣熱淚湧上眼眶,他下意識地啟動擋風玻璃上的刮水器,才得以確認,並不是秋天的霧氣模糊了他的視線。忽然間,他對自己說:「我愛這個季節,愛這塊土地,愛這條路,愛這輛車,特別是,我愛坐在我身後的這個棕發女人,我的女人。跟我一樣,她聽到這個女人的歌聲,也會感受到同樣的快樂。」

傑羅姆很少傾訴。他的話很少,更多的時候,他只是自言自語。人家說,他是一個簡單的甚至有些粗礪的男人。但突然地,此時此刻,他湧起一股衝動,想要停下車,走出去,打開後座車門,把他的妻子擁在懷中。而且,不管看起來多麼傻,都要跟她說,他愛她。歌聲越來越高,樂隊隨之奏起,彷彿被她的聲音所牽引,所匯聚。傑羅姆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迷狂——這個詞從來都離他很遙遠——他調整後視鏡,瞥一眼他的妻子。他想要看看她,就像平常聽音樂會時,看到她靜若處子、屏息凝神的樣子。可是他一不小心,把小小的鏡片壓得太低,鏡子里照出的,是斯坦尼斯拉瘦長的手,按在莫妮卡的手上,掌心相扣。他立刻把鏡子抬起,而音樂,彷彿隨即變成了一個瘋女人支離破碎的鬼哭狼嚎。有那麼一剎那,他不再分得清公路、落葉松和前面的拐彎。但是,很快地,作為一個行動派,他及時調整了傾斜的方向盤,稍稍減速,並且在同一時刻默默決定,他要坐在他身後的這個男人,這個金髮碧眼、和他的妻子隱匿在夜色當中的男人,一句話,他要這個男人明天就死,而且是由他親手了結。然而,這個男人注意到了他直勾勾的目光,這張此刻令傑羅姆心生憎惡的童年摯友的臉,很快地湊近他:

「喂,」斯坦尼斯拉說,「你在做夢?」

「沒呢,」他答,「在聽《托斯卡》。」

「《托斯卡》,」斯坦尼斯拉饒有興緻地接過話頭,「唱到哪裡了?」

「斯卡皮亞男爵出於嫉妒,決定殺掉卡瓦拉多希。」

「他是對的,」斯坦尼斯拉笑嘻嘻地說,「不然他也沒別的選擇了。」

說著,他向後一靠,和莫妮卡肩挨著肩。就在此刻,傑羅姆深深地鬆了一口氣。收音機里激昂的合唱聲漸漸平息下去,他微笑了起來。

是的,沒有別的選擇了。

這是一座很大的獵場木屋,由樺樹木建成,有橫樑、獸皮地毯和壁爐,牆上還掛著獵物被製成標本的美麗頭顱。多美妙的地方!他突然覺得一切都是那麼滑稽。他叫醒貝蒂,卸下行李,點燃爐火,再讓守門人去為他們準備食物。他們愉快地共進晚餐,一邊還聽著——這是斯坦尼斯拉心血來潮的主意——老唱機里的美國民謠。現在,他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和莫妮卡的房間。她在浴室更衣,而他坐在床腳,喝著一整瓶威廉明娜。

在他心裡,有某種東西凝固了,隱隱作痛,無可挽回。他知道他不可能去問她:「這是真的嗎?誰?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為什麼?要怎麼結束?」事實上,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跟妻子交流了。他帶著她四處去玩,他養著她,跟她做愛,但他不再與她交流。他模模糊糊地覺得,這些問題,儘管那麼明確,卻只會顯得他冒昧、唐突、過時,甚至粗魯。

他專註地喝著酒,沒有緣由,亦沒有失望。他喝酒只是為了讓自己平靜。他是個不需要安眠藥,也不需要毒品的男人。他什麼都不需要,他只是個「簡單的男人」,他這麼想著,帶著苦澀,還有些自嘲。

莫妮卡回到卧室,她的長發總是那麼黑亮,顴骨高高的,眼睛始終那麼平靜。她自然地把手放在他的頭上,這個習慣性的動作,帶著征服與權力的意味。而他,也絲毫沒有退避。

「你看上去有些累了,」她說,「馬上去睡吧。明天打獵,你們很早就要出發。」

仔細想想,其實很有意思。她從不參加狩獵,從不願跟他們一起出發。她聲稱槍聲令她害怕,聲稱狂躁的獵犬令她心神不寧,總之,她不喜歡打獵。他從未追問過,究竟是為什麼莫妮卡不願意跟他們去。而事實上,她既不畏懼疲勞,也不畏懼遠行,她從來都無所畏懼。

「很有意思,」他的聲音忽然黏稠起來,「很有意思,你從來不去狩獵。」

她笑了。

「十年之後,你開始吃驚?」

「總不算遲吧。」他笨拙地說。讓他自己吃驚的是,他居然突然臉紅了。

「遲了呀,」她伸展四肢,打著哈欠說,「遲了,已經太遲了。你知道嗎,我很喜歡野生動物,我覺得它們比我們,更高貴。」

「更高貴?」他問。

她笑笑,熄滅她那邊的床頭燈。

「哎!」她說,「當我沒說。你怎麼還不睡啊?」

他聽話了,脫掉羊毛衫和鞋子,直挺挺往床上一倒。

「懶蟲!」她說著,越過他的身子,伸手關了他那邊的床頭燈。

他聽著,傾聽著靜默。她的呼吸平穩,要睡著了。

「你沒注意到嗎?」他開了口,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就像小孩子一樣遲疑和不安,「你沒注意到她唱得很棒嗎?我是說卡巴耶,她的《托斯卡》。」

「有啊,」她說,「相當精彩。怎麼了?」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她笑了,她總是這樣笑,低沉、輕柔、自然。

「歌劇令你浪漫起來,或者是因為秋天,或者,兩者皆有。」

他俯下身,摸索著留在地上的那瓶威廉明娜。酒精既冰涼,又灼熱,沒有氣味。「我可以轉向她,」他想著,「把她抱在懷裡,為所欲為。」潛藏在身體內的那個孩子氣的、脆弱而需要撫慰的他,向她伸出了手。他觸到她的肩,而她,熟稔地扭過頭,用唇在他的手上吻了一口。

「睡吧,」她說,「很晚了。我累極了。你再不睡,明天也會沒力氣的。睡吧,傑羅姆。」

於是,他收回他的手,翻過身去。體內那個慌亂的孩子消失了,他又重新變成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在黑暗中,灌飽了冰涼的威廉明娜,正小心翼翼、仔仔細細地思量,要怎樣瞄準,怎樣扣動扳機,怎樣在火藥和槍聲中,消滅一個生命,一個危險的、金髮的、名叫斯坦尼斯拉的陌生人。

早上十點鐘。天氣晴朗,晴朗得可怕。他們已經在樹林中穿行了三個小時。獵場看守人為他們定位到一隻非常漂亮的比利牛斯岩羚羊,傑羅姆已經兩次在望遠鏡中看見過它,但今天,他的獵物不是它。他的獵物有著金色的頭髮和黃褐色的皮衣,他的獵物異乎尋常地難以獵殺。他已經兩次失去機會。第一次,對方從矮樹叢後面一躍而起,以為自己發現了羚羊。第二次,貝蒂那一頭金髮的腦袋擋在了黑得鋥亮的槍口和他的獵物之間。而現在,此時此地,他的獵物就在眼前。斯坦尼斯拉•博安站在那裡,就在林中的一片空地中央。他把獵槍夾在雙腳間,單腿撐地,望著藍色的天空和秋天的樹木,感受到無可名狀的幸福。傑羅姆的手指已經壓在了扳機上。他眼前的這個身影即將殞滅,他那頭稀鬆脆弱的金髮再也不會枕在莫妮卡的手中,這副青春不再的肉身將要經受五十多枚獵用子彈的轟擊。突然地,斯坦尼斯拉以一種出人意料的姿勢,寂寞的姿勢,向天空伸出雙臂;他伸展四肢,任由獵槍滑落在地,看上去是那麼幸福、忘我。

傑羅姆怒火中燒,射了一槍。斯坦尼斯拉驚跳起來,環顧周圍,似乎更多是詫異,而非恐懼。傑羅姆放下手,實實在在地確認它並沒有發抖,但卻氣憤地發現,他忘了更換瞄準器。他在兩百米外射擊,用的卻是打鳥的瞄準器,也就是說,射程只有五十米。他調整射程,重新瞄準。獵場看守人的聲音卻突然打亂了他,令他嚇了一跳。

「您看到什麼了嗎,貝爾蒂埃先生?」

「我想我看到了一隻山鶉。」傑羅姆轉過身,回答道。

「不該開槍。」獵場看守人說,「如果您想要羚羊,就不能發出聲響。我知道它往哪裡去了,我還知道我們可以在哪裡把它捕獲,現在不應該驚嚇它。」

「請您原諒,」傑羅姆怔怔地說,「我再也不胡亂開槍了。」

然後他扛起槍,跟在老獵手的後面。

很奇怪的,他的心裡既氣憤,又覺得有趣。他確鑿無疑地知道,在今天日落之前,他一定會殺了斯坦尼斯拉,不過,竟然要嘗試那麼多次卻沒有得手,又讓他不由感到可笑。

兩個小時之後,他迷路了。而且,他們都迷了路,羚羊太機靈,獵場太大,而獵場引導員又太少了。不斷地追蹤著既定獵物之外的獵物,他最後卻還是誤打誤撞地獨自遇上了前者,當然,它和他距離很遠,非常遠。它立在懸崖上,逆著光,紋絲不動。傑羅姆本能地摸出他的望遠鏡。他在此刻感到惶恐,他很疲倦,氣喘吁吁,他老了,他已經四十歲,他愛的女人不再愛他。這個念頭令他眼前驟然一黑。他重新調整瞭望遠鏡,近距離地觀察羚羊,近得彷彿可以觸摸到它一樣。它有著米色和黃色相間的皮毛,神情不安卻倨傲,它時而望向山谷下的敵人,時而望向高山,它似乎以這樣的生死決戰為樂。它的身上,交織著惶惑、脆弱和無懈可擊的堅強。它的存在,似乎是為了證明純真、靈敏和逃亡的魅力。它很美。它比傑羅姆曾經狩獵過的任何獵物都要美。

「晚一點,」傑羅姆自言自語道,「晚一點我會殺了那傢伙(他甚至已經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是你,你,我親愛的朋友,我要你。」

於是,他開始攀爬峭壁上的小徑,向它靠近。

山谷里,獵隊走散了。可以聽到犬吠聲時而在左,時而在右,此起彼伏的哨聲也漸漸遠去,傑羅姆感覺自己彷彿離開了那個令人厭倦的骯髒世界,返璞歸真。

儘管有陽光,但天還是很冷。當他再舉起望遠鏡的時候,羚羊還在那裡。它似乎看到了他,然後,它邁著小步,隱沒在樹林中。傑羅姆在半個小時後到達了樹林。他沿著它的蹤跡直到一條峽谷,在那裡,羚羊再次在等著他。偌大的獵場中只有他和它。傑羅姆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幾乎要嘔吐出來。他席地坐了坐,又再度起身。接著,他又停下來吃點東西,隨身的挎包里有麵包和火腿。而羚羊在等待他,至少,他是這樣認為的。已經到了下午四點,他已經超出了獵場的邊界,也超出了體力的邊界,但羚羊一直在他的前面,溫柔而不可捉摸,透過他的望遠鏡,他始終可以感受到它的美,無法抗拒,可望而不可即,但一直在那裡。

此時的傑羅姆已經非常疲憊,八個小時下來,他已經不再分得清他是在追捕,還是在跟隨這隻奇特的獵物。他開始大聲自言自語。他為這隻羚羊賜名「莫妮卡」,一邊徒步,一邊跌倒,一邊用最粗魯的話咒罵,他時常說:「看在上帝的分上,莫妮卡,別走得那麼快!」這時,他在一片水潭前踟躕了,然後,他平靜地走向它,把獵槍高高舉過頭頂,舉過一人高度的水面。他知道,在這樣的時候,作為一個獵人,他這樣做是危險而愚蠢的。當他感到腳下一滑的時候,他沒有掙扎。他向後仰去,聽任潭水漫過他的脖頸、他的嘴巴、他的鼻子,他幾乎窒息。一種美妙的歡愉盈滿全身,一種令他陌生的、無拘無束的喜悅。「我這是在自殺。」他想起來。身體內那個沉靜的男人又出現了,他重新恢復了平衡,慌亂而顫抖著讓自己爬出了這個倒霉的水潭。這讓他想起了某個東西,但那是什麼呢?他開始大聲說起來:

「好像是在聽卡巴耶的時候,我就覺得我要死了,我幾乎死了。就像那一次,你記得嗎?我第一次對你說我愛你。我們在你家裡,你走到我的跟前,你記得嗎?那時我們第一次做愛。我是那麼害怕和你同床共枕,卻又是那麼渴望,當時我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他從隨身挎包里摸出酒壺。挎包里塞滿了子彈,全都浸了水,報廢了。他對著瓶口喝了很長時間,然後再次拿起望遠鏡。在稍遠一些的地方,羚羊——莫妮卡——情人(他已經不知道他的名字)仍然在那裡等待他。感謝上帝,他還剩下兩枚乾燥的子彈,在他的槍管里。

接近五點,太陽已經西斜,這是巴伐利亞的秋日。當傑羅姆踏入最後的斜谷時,牙齒已經冷得咯咯作響。他累得倒下了,躺在夕陽下。莫妮卡來到他的身旁坐下,他又開始了他的獨白:

「你記得嗎?每一次,每次我們一吵架,你就要離開我。我記得,大約是我們結婚前十天吧,那時在你父母家,我躺在草坪上,天氣很糟,我很傷心。我閉上了眼睛。現在,我記得非常清楚,那時我忽然感覺到陽光的溫度落在我的眼皮上,那天實在是如有神助,因為之前的天氣一直都非常惡劣。而當我因為陽光而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你就坐在那裡,跪在我的身旁,你看著我,微笑著。」

「呵,是的,」她說,「我記得很清楚。那次你很可惡,我真的生氣了。事後,我去找你。當我看見你的時候,你正躺在草地上賭氣,那情景實在讓我想笑,有種擁抱你的衝動。」

說到這,她忽然消失了,傑羅姆揉揉眼睛,站起身來。斜谷盡處是異常陡峭的崖壁,幾乎是垂直的,而羚羊就一動不動地立在懸崖前。傑羅姆得到了他的獵物。這是他應得的。他這輩子從來沒有花上十個小時追逐過哪個獵物。他在斜谷口停下來,筋疲力盡,重新端起獵槍。他稍稍抬起右手,等待著。羚羊注視著他,僅僅離他二十米之遙。它始終是那麼美麗,毛皮有一點汗濕,眼睛是藍黃色的,那是絲綢般的眼睛,在此刻的陽光下,一切都靜止了。

傑羅姆瞄準了目標,而羚羊卻突然做了個愚蠢的舉動:它轉過身,幾乎是第十次嘗試著躍上狹谷,但也第十次打滑,猝然失去了平衡。儘管仍然優雅,卻已經動彈不得,顫抖著,無可挽回地,置身在傑羅姆的槍口之下。

傑羅姆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是在什麼時刻,是在怎樣的情況下,決定不殺死這隻羚羊。也許是因為它絕望而笨拙的努力,也許是因為它單純的美麗,也許是因為那雙睥睨他的眼睛中,那份孤傲和平靜。不過,傑羅姆從未追究為什麼。

他轉身踏上來時那條陌生的小路,去赴狩獵者的約定。當他到達的時候,他發現所有的人都失魂落魄,他們四處尋找他,包括那個年輕的獵場看守人。他知道,他感覺到了。然而,當他們一齊詢問他羚羊在哪裡,他是在哪裡放了它——因為當他回到駐地,頹然倒在門前的時候,他整個人已經疲憊得失去了意識——他無法回答。

斯坦尼斯拉給他送上白蘭地,而他的妻子坐在床邊,在他身旁,握著他的手。她臉色慘白。他問她這是怎麼了,她回答說一直在為他擔心。令他自己都吃驚的是,他一下子就相信了她的話。

「你擔心我會死,」他問,「擔心我跌下懸崖?」

她沒有回答,只是點頭。忽然,她俯下身子,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生平第一次,她在外人面前撲向他。斯塔尼斯拉正拿著另一杯白蘭地走來,看到這一幕,如遭雷擊:這個女人的黑髮枕在這個奄奄一息的男人肩上,她輕聲嗚咽,這是如釋重負的哭泣。突然,斯坦尼斯拉將白蘭地扔進壁爐。

「告訴我,」他的聲音變得尖銳,「羚羊呢?你甚至沒辦法背回你的獵物,你!我們的鐵人?」

然而,令他震驚不已的是,在熊熊的爐火前,在貝蒂愕然的目光下,傑羅姆•貝爾蒂埃用微弱的聲音回答他:

「不是這樣。我沒有勇氣射殺它。」

莫妮卡頓時抬起頭,兩個人互相注視著對方。她緩緩地抬起手,用指尖撫摸他的臉龐。

「你知道,」她說(這個時候,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他倆),「你知道,即便你殺了它……」

就這樣,其他人似乎都消失了,他重新把她擁入懷中,壁爐中的火愈燒愈旺。

選自《孤獨的池塘》/ 人民文學出版社

責編:蘇齡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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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嚴彬(微信 larfure)

合作郵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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