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姐姐早點死掉！」

昨夜凌晨十二點，我收到一條微信，是好友西西發來的，她說她看完《孔雀》了。這部片子是前段時間我推薦給她的。

她說：「我覺得我們的痛苦這部片子只表現出了三分之一。你知道嗎，不止一次，我也想像弟弟一樣，拿包老鼠藥衝進水杯里，給姐姐喝下去。」

我怔在那裡，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復，西西後來也就沒再說話，我把手機調成靜音，卻久久不能入睡。

《孔雀》講述的是發生在河南一個小城市的故事，一個工薪家庭中，共有兩兒一女，老大患有癲癇及輕度智障，電影圍繞著這個背景，分別講述了老二「姐姐」夢想的破滅，以及老三弟弟因為哥哥是智障遭遇的種種不公。

家裡有個智障的親人，是怎樣一種體驗呢？

西西應當是最有發言權的，西西有個比她大一歲的姐姐東東，東東的情況比《孔雀》里的哥哥還要糟糕，智力大約相當於五歲孩童。

我小的時候，曾經和東東在同一個班級讀過書，那時候對東東的印象是「笨」和「有點傻」，外加一點「固執」，因為東東特別認死理，如果她想要做什麼得不到滿足，她就在地上打滾兒，怎麼講道理都講不通，一定要達成心愿才會停止哭鬧。

兒時的我還以為東東是被過度寵愛才會這個樣子，略大些才知道，東東是先天性智障。

東東不但特別倔，認死理，犯了病還喜歡往外跑，誰攔都攔不住，有時候她會跑到大街上，大聲喊叫、說胡話、罵人，甚至趟在馬路中央，家人怎麼勸都勸不起來，特別讓人頭疼。

然而西西說：「這不算什麼，真的不算什麼。這都是我們自己家人能解決的事情，要麼狠心假裝聽不見她哭鬧，要麼等她平靜下來再拉她起來。

最難過的是別人看我們的眼神就像看怪物，因為我有個那樣的姐姐，六七歲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們家和別人家不一樣，那時我總覺得是我做錯了什麼，大家才會那麼看我，要到很久之後我才明白，錯的不是我，是愚昧的看客。」

是的，來自旁人的歧視、起鬨，比家裡有個難以對付的病人更可怕。

當時我們所在的小村莊，一共才幾百戶人家，又都粘親帶故，幾乎無秘密可言，所以基本上都知道東東有病。

可是，偏有人故意招惹東東，尤其是集市上，有些小商販見了東東就對她說讓你媽給你買個這吧，讓你媽給你買個那吧。東東就像《孔雀》里的哥哥一樣，完全經不起慫恿。西西說她一眼就能看出那些奸商的伎倆，特別來氣，不想讓「壞人」得逞，可是如果不給東東買，她就躺成一個「大」字，在地上號啕大哭。

還有人喜歡逗東東說一些不靠譜的傻話，類似於你們家晚上誰和誰一個被窩兒之類的。

「我小時候判斷一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有一個很簡單的方法，那就是她對東東的態度，只要不欺負東東，不故意逗東東，哪怕她瞧不起東東，我都會覺得是好人。」西西嘆了一口氣。

然而，更大的不幸還在後邊。

16歲年那年，東東被查出了精神分裂症，智障至少不會傷害別人，但精神分裂症則有可能要了人命。

開始沒人發現東東得了分裂症，只是感覺她脾氣非常暴躁，她有時甚至會拿木棍或者其他的傢伙打人。發生過幾次打人事件后，家裡帶著東東開始了求醫之路，然而精神分裂症並不容易治癒，再者，就算治好了，東東的智力依然是五歲左右。後來西西一家就放棄了對她的治療，改用藥物控制。

但是，東東偶爾會耍小心眼不肯好好吃藥，如果有兩天不吃藥，她的病情就會加重。

有一天早上，西西起床后發現東東手裡拿著一把菜刀，在案板附近徘徊，西西以為她又犯病了，嚇得馬上跑過去奪菜刀，卻死活奪不過來，西西只好對東東又踢又踹，奪過菜刀后，才發現東東不是犯病了，她只是想切香腸吃。

發現「冤枉」了東東，西西伏身去看有沒有傷到姐姐，掀開衣服發現她的小腿被踢得好幾塊淤青，西西竟然心疼莫名，那一刻，她發現，以前說了那麼多「你怎麼不去死」全是氣話。

《孔雀》裡邊有一個分糖的片段，媽媽數完糖塊，按人頭分好后，要求姐姐和弟弟各拿出5塊糖，媽媽這樣做，無非是希望姐弟倆從小有照顧哥哥的意識。然而在一個人獨佔近一半的糖后，哥哥卻把糖餵了他的寶貝鵝。

西西從小也是被這樣要求的，要讓著姐姐、照顧姐姐、保護姐姐，甚至連嫁人家裡也希望她可以嫁得近些，原因很簡單，他們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不在了，西西可以代為照顧東東。

「我心疼父母，但我卻死都不想和東東一起生活，我從小就想逃離這個家，逃得遠遠的，我知道這樣對我的父母是不公平的，這意味著把東東甩給了他們，但我真的不想在那個家裡待了，太壓抑了。」

「我的小半生已經生活在東東的陰影里了，我不希望自己的後代將來也和我一樣，也這樣壓抑，這樣看不到希望，所以我暗下決心，一定要遠嫁。」西西說。

當初為了嫁到外地，西西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的，因為不但父母阻止她，幾乎所有的親戚都攔著她，大家都覺得她自私，父母甚至曾經以死相逼。

西西非常為難，乾脆好幾年沒回那個家，父母這才表示不再強迫她。

西西如願遠嫁了，現在她生活很好，一年回家三四次，經常給爸媽打錢，偶爾談到東東，她說父母都是六十多歲的人了，還要照顧一個傻姐姐非常辛

苦，尤其是我媽，身體也不太好，我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東東死在我爸媽的前邊，也讓父母過幾年輕鬆日子，他們這一生，真的是太難也太苦了。

西西說完，我驀地想起嚴歌苓的一篇散文——《母親和小魚》，那篇文章的最後一句是：繼母美麗的眼睛里，全是理解……全是理解……

這是第一次，有人告訴我希望另一個人死去，我也全是理解，全是理解，然而，我理解西西，卻完全幫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