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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理群:魯迅拒絕收編,同時也絕不收編我們

「我們今天為什麼需要魯迅」,這是一個深刻有力卻也略顯無奈的叩問,它的深刻有力來自於魯迅的諸多洞見和思考對於當下的社會仍具有極其強烈的批判和警醒意義,它的略顯無奈則在於時至今日我們依然在談論魯迅、回到魯迅,某種程度上或許表明了如今的知識界對於社會和人性深層問題的失語狀態,魯迅之後再無魯迅。

7月8日,著名學者錢理群做客鳳凰網讀書會,以此為題進行了一場引人反思的演講。演講依託錢理群由北大培文、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新著《魯迅與當代》,將魯迅的昨日之思與今日連接起來,發掘魯迅的當代意義,同時對現實問題產生更本質性的認識。錢理群認為魯迅對我們的意義在於使我們成為具備懷疑精神的人,他拿當年北大最受學生歡迎的兩個教授舉例子——聽完胡適的課,學生們興奮自信,目光閃閃地踏出教室,打定主意往後就跟著胡適之先生一路走下去;從魯迅課堂上走出的學生們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各個緊張而吃力,因為接收到的各種信息正在互相矛盾、互相打架,他們不得不開始獨立思考的過程。也正是因為這種獨立性和懷疑精神,「魯迅拒絕收編,同時也絕不收編我們。」

鳳凰網讀書會現將演講實錄整理后全文刊出,願魯迅和錢理群的思索能帶給更多人以啟迪。

錢理群

Part1 只要還有等級存在,就會不斷地有國罵

我們討論「為什麼需要魯迅」,首先需要討論或者明確的一個問題是:魯迅是誰?關於「魯迅是誰」,實際上有兩種通俗的說法。一種說法是我在讀中學的時候——可能也包括在座諸位——所聽過的毛澤東的魯迅觀:魯迅是偉大的文學家、革命家和思想家。這「三家」並不錯,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有一個問題,這麼一講就把魯迅捧到天上去了,離我們比較遠。他可敬,卻不可親,也不可愛,也就談不到需要了。實際上今天很多青少年與魯迅有所隔絕,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被這「三家」給嚇到了。

這些年又有了新說法,就是強調魯迅是一個好爸爸、好丈夫、好兒子。這也有很多事實作根據,但是面對這個新「三好」,我不免有一個疑惑,就是天下的好爸爸、好丈夫、好兒子多得是,幹嗎需要魯迅呢?也許有人做爸爸比魯迅還要好,所以用「三好」來說明魯迅,同樣沒有說服力。

我自己對此有一個說法,就是說,一方面,魯迅不是神,他是人,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另一方面,魯迅和我們,和我們大多數人所習慣的人是不一樣的。他是一個特別的人,因為特別所以稀有,因為稀有所以我們需要魯迅。我想起當年林語堂給魯迅起了一個外號,說他是「白象」,大多數的象都是灰色的,魯迅這頭「象」有點特別,是「白象」。據說魯迅非常喜歡這個綽號,當海嬰剛出生的時候,魯迅第一次作為父親到產房抱起海嬰,一邊走一邊念念有詞地說著「小白象、小白象」,足以說明魯迅很認可這個綽號。也就是說,他和所有的象一樣,是象,但他是特別的象,是「白象」。

那麼我們進一步討論,魯迅的特別體現在哪裡。簡單地說,就是魯迅的思維方式、感情方式、思想觀念、對很多問題的看法,和我們大多數人所習慣的不一樣,我覺得魯迅的特別體現在這些地方。這樣講可能有點抽象,不妨我們來一起讀魯迅的作品,看一看屬於魯迅的觀點。

很多人問我,讀魯迅作品該讀什麼。我經常向他們推薦兩篇文章,我說你讀懂這兩篇,大概就懂魯迅了。第一篇是收在《魯迅全集》第一卷中的《論他媽的》。「他媽的」是的「國罵」,每個人都會罵,不過有的人公開罵,像我這樣的人講文雅,公開場合就不會說,但私下裡對討厭的東西也會說「他媽的」。魯迅說他在農村觀察到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一對父子在一起吃飯,那天的飯菜非常好吃,爸爸就對兒子說:「他媽的,你吃吧。」兒子則回答說:「他媽的,你吃吧。」這裡的「他媽的」跟我們今天說「親愛的」意思差不多。親愛的,你吃吧。所以作為國罵,大家都非常習慣了。

但這樣的國罵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也從來沒有人寫文章談「他媽的」。魯迅不僅談了,他還要論,還做出論文,我不知道現在有沒有博士論文敢以「他媽的」作為論題的。魯迅論了什麼,其實就是考證了「他媽的」作為國罵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罵人從來就有,古代就有,《詩經》時代就有罵人的,但那時候罵人不罵「他媽的」。罵「他媽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從晉代,這是魯迅考證的結果。為什麼從晉代開始?晉代有門閥制度,講究出身,你出身大家族,就一切都前途光明;你出身寒門,就什麼都沒有。在這種等級制度下,那些寒門出身的人當然對大家族非常不滿,但又不好也不敢公開反抗。那怎麼辦?只好曲線反抗,說你為什麼神氣,不過是有個好媽媽,那我就罵你媽,就這樣迂迴反抗,並從這裡得到快樂。但魯迅說這是卑劣的反抗,他從「他媽的」這句國罵里發現了兩個重要的東西,一個是體制中的等級制度,另一個就是國民性的弱點——卑劣的反抗,而不敢真正地、正面地去反抗,並因此得出結論:只要還有等級存在,就會不斷地有國罵。

我們不由地會想到今天。以前曾流行過一句話:「學了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現在則說:「有了好媽媽好爸爸,走遍天下都不怕。」而且這種等級制度正在固化,富二代永遠是富二代,官二代永遠是官二代,窮二代永遠是窮二代,在這種情況下,就很容易出現國罵「他媽的」。

從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國罵本來是個司空見慣的東西,我們平常都習慣了,沒有任何人對這個問題提出懷疑。但是魯迅提出了懷疑,而且他不但懷疑了,還把問題開掘得如此之深。這樣的文章,這樣的思維,除魯迅之外不會有第二個人,所以《論他媽的》這篇文章從此成為絕學。這是第一篇文章,可以看出魯迅在思維方式上的特別之處。

Part2 有些人開始說假話時很勉強,講多了便以為是對的

第二篇文章的題目也很怪,叫《我要騙人》。很多人都認為魯迅是說真話的,魯迅自己說,不,我並不想講假話,但是我並沒有把我心裡想講的東西全部說出來。因為我心裡想的東西太可怕了,稍微講一點,人們就會說魯迅多冷酷。魯迅說,如果有一天我把心裡想講的話全都說出來,還有人願意接近我,那麼這個人就是我真正的朋友。所以可以看出魯迅是有所講而有所不講,並沒有把想講的話全部講出來。

魯迅還公開承認,在一定的條件、環境下,他還要騙人。魯迅講到一個真實的故事,他說有一年冬天,他從家裡走出來,在門口遇見一個小女孩。因為那時候有很多水災,這個小女孩正在為災民募捐。這個小女孩見到魯迅就抓住他的手,說先生給點募捐吧。魯迅做何反映呢?魯迅知道,當時社會正處在國民黨的腐敗時期,小女孩辛辛苦苦募捐來的錢是不會落到災民手裡的,一定會被那些水利局的老爺們給貪污掉。因此在他看來,小女孩募捐的事情是沒有意義的。這是魯迅心裡想講的話,但是魯迅說,我能把這個話講出來嗎?我能對小女孩說,你這樣做是沒意義、沒價值的嗎?我看到她渴望的、熱情的眼光,我就說不出話來。我不但不會對她說出真話,相反我還要騙她,說小女孩,你做得非常好,我感激你。然後魯迅從兜里拿出一大把錢來給小女孩,小女孩拿到錢后,緊緊握住魯迅的手說謝謝你。小女孩的身影越走越遠,她握手的溫熱魯迅還感覺得到,但魯迅覺得這溫熱像火一樣燒灼著他的心,因為他騙了這個女孩子。魯迅反躬自問,難道我能不騙她嗎?在那個時代能夠處處、時時都說真話嗎?他又想起母親:遠在北方的母親已經80多歲了,她整天念叨的是要長生不老。她對我說想要福壽,我能對老母親說你不能長壽,你遲早會死的,我能這麼說嗎?我不但不能這麼說,我還得安慰她,母親你一定長壽,因為你一生做了這麼多好事。但在我的內心裡,我感覺我騙了母親。魯迅由此得出結論,現在還不是披瀝真實的時候,因此我時刻要說謊。

不知道諸位聽了這個故事怎麼想,我聽了之後非常受震動。能夠公開說真話的人固然了不起,但能夠像魯迅這樣,如此真誠、坦率地承認自己也騙人,恐怕更應該得到我們的尊重。這就引出了一個非常嚴肅的,也是我們每個人每一天都會遇到的問題——我們能夠說真話嗎?

這個問題涉及我們的言說方式,魯迅因此寫過一篇文章,收在《野草》裡面,名為《立論》。其實我們講話每天都是在「立論」,魯迅在文章中提到,自己曾夢見在一個課堂里,一個老師正在教孩子們怎麼立論,然後這個老師就說了一個故事——有一戶人家生了一個孩子,過滿月的時候請親戚們來做客。有一個客人說,這孩子將來要死的,結果招致一頓好打;另一個客人說這孩子將來要發財陞官,他得到了眾人的歡呼。這就說明了一個問題,說真話的遭打,說假話的受到歡迎。然後學生就問,老師,我既不願意說假話,但也不願意說真話被打,那我怎麼辦?我怎麼立論?老師對他說,你就這麼回答吧:「哎呀,這孩子,你瞧他多麼哈哈哈哈。」

文章中提出了三種說話的方式。第一種,按照事實說話,說真話;第二種,按照別人的需要說話,說假話;還有一種,說模稜兩可的話。我讀到這裡很受震動,其實我們在座的諸位,恐怕每天也都面臨這種選擇——說自己心裡想說的話,還是按照別人的要求來說話,或者說一些模稜兩可的話。其實人的言說方式,即所謂立論就這三種,沒有第四種。每個人都面臨一個言說方式的問題,誰也不去想它,誰也不敢去正視它,但是魯迅想了,正視了,他提出來了。魯迅的特別就特別在這裡。

這使我想起了一件往事。那是很多年前,我收到一位大學生的來信。這位大學生馬上就要畢業了,但畢業的時候老師提出條件,讓他必須對某一問題表態,不表態就不能畢業。但他實在不願意表態,他問我說,錢老師,你說怎麼辦?坦白說我收到這封信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好像可以這麼說,你不能說假話。但是我一想,我已經當教授了,他連大學還沒畢業。我說這話倒是輕鬆,但這個年輕人如果聽了我的話,他就不能畢業,甚至連工作都沒有了,這怎麼行。我不能對他說這樣的話,那怎麼辦?我反覆考慮,想到魯迅對此的看法,向這位大學生講明三點:第一,說真話本來是一個人的基本道德,但是在說真話是一個很高的境界,因此作為學生,作為年輕人,你要追求最高境界,要儘可能地說真話;第二,有時候真話說不了怎麼辦,你可以沉默,不說話,不表態就是了;第三,有時候不表態不行,你必須說話,而且必須說假話,怎麼辦,那就說假話。

但是說假話有三個條件,也是三個底線:第一,必須分清是非,認識到你這次表態是錯誤的。這話講起來簡單,但在生活中,有些人開始說假話時很勉強,後來講多了便認為講假話是對的。現在很多人理直氣壯地講假話,不去分清是非,你必須分清楚,講真話是對的,講假話是錯的,這一點你心裡要明白;第二,說假話必須是被迫的,不能主動去為了自己的私利說假話;第三,說假話絕對不能傷害到第三者。比如說你可以說假話表個態,但你不能說其他人的壞話,不能去檢舉別人,那絕對不行。這就是我在魯迅啟發下得到的三條認識:一、盡量說真話;二、不說話;三、說假話,但要有三條底線。

《魯迅與當代》,錢理群 著,北京大學出版社

Part3 魯迅是如何看待科學、民主、平等、自由和愛國的?

下面我們再看看魯迅對公認的價值觀念,即對所謂的公理、公意或定論的看法。在一個社會裡,比如我們的社會,會有很多公論,如科學、民主、平等、自由和愛國等,這些都是公認的價值觀。魯迅對這些公認的價值觀持有怎樣的態度?

先說科學。魯迅早在《科學史教篇》一文里就說過,科學尤其是西方的現代科學傳入,對未來的發展將會有非常深遠的影響,所以他非常強調科學和科學思維。但在肯定科學意義的同時,魯迅又提出警告:如果把科學當成一種宗教,陷入科學崇拜的陷阱,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陷入了唯科學主義,那麼就可能使人生陷入枯竭,就會缺少一種美感,一種特別的想象力,以及一份人類自身所擁有的情感。當你過分理性化以後,一切都是理性思維,你就會壓抑人的非理性——例如一些根本性的記憶、情感和思維。所以魯迅說,我贊成科學,但是對科學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必須充分理解,這是魯迅的科學觀。

民主。魯迅當然是民主的支持者、鼓吹者,但魯迅也提醒我們,民主有一條基本原則叫少數服從多數。這一原則可能會導致多數人對少數人的壓迫。這也很好理解,比如說網路的興盛顯現了民主的發展,但也會造成「網路暴政」,對此大家應該都有體會。所以說魯迅在肯定民主的同時又質疑民主。

平等。魯迅作為左翼知識分子,當然強調平等,但他也提醒我們,平等絕對不是平均主義。如果你強調平等,把一切都削平,你把最高的砍掉了,最低的也上不來,反而會造成新的社會問題,甚至帶來新的社會災難。所以對於平等,魯迅也是既要肯定又有質疑。

自由。魯迅當然強調自由,有記者曾經問過魯迅,說如果你現在面對一個中學生,你準備對他說什麼?魯迅說,我要對他說,第一步要爭取言論自由。但魯迅同時提出來,自由和平等可能是矛盾的。他批評當時的自由主義者,說你們講自由是對的,但如果過分強調自由,陷入純粹的精英意識,就有可能忽略社會平等。

還有愛國。魯迅當然是愛國主義者,這裡也可以講一個故事。魯迅臨死之前,曾托他的三弟周建人帶一封信給二弟周作人,這可能是周氏兄弟間的最後一次對話。當時正是抗日戰爭的高潮時期,魯迅在信中說,他注意到北方的很多教授都在救國宣言上籤了名,但周作人沒有簽。魯迅當然理解周作人為何不簽,因為他覺得在這一點上他和周作人是一樣的,救國主要是政府的事,過分打民意牌來救國是不行的。所以在這個意義上,簽名並不是特別有意義的事情,魯迅是理解的。但是他提醒二弟,這是關係到一個民族的生存問題,一個知識分子在民族生存問題上態度是絕對不能含糊的,你必須堅持愛國主義,這恰好擊中了周作人的要害。

周作人的思維方式強調個體的人,強調世界的人,卻恰恰忽略了作為社會的人,作為民族的人。在周作人的觀念里,一邊是個人,一邊是世界,卻沒有社會和民族的位置。這也說明了周作人最後成為漢奸的內在原因,他為了救贖自己,而不惜犧牲民族的利益。魯迅在這裡提醒我們,在存在著民族、國家觀念的現代社會裡面,每一個國民包括知識分子,不管有怎樣的理想信念,都應該有基本的民族立場,都應該是一個愛國主義者。在這一點上魯迅是不含糊的。但按照他的思維習慣,魯迅也對過分宣揚愛國主義、民族主義提出了自己的擔憂。

魯迅要人們警惕那些愛國的自大家。他舉例說,當時有這樣一些言論:地大物博,開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外國文明雖然好,但的精神文明更好;外國人的東西早就有過;外國也有叫花子,因此最好。魯迅說,這樣的人完全不看自己民族的弱點,表現為「愛國的自大」,因此拒絕改革。現在第一了,還改什麼?然而不改革,就會走向滅亡,所以魯迅把這種愛國者稱為愛亡國者,愛的是亡國,不是愛國。魯迅提醒人們,別看外國人總說好,其實是希望成為他們玩耍的工具,所以對這種外國人要保持必要的警惕。

魯迅還提出了另一個命題。1934年,正是中日關係最緊張的時候,魯迅寫文章說我們要向日本人學習。他說不管日本人有多少毛病,但「認真」這一點很值得人學,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認真。當時日本正在侵略,魯迅提出這個命題很快就遭來一頓臭罵。魯迅從此帶著漢奸的帽子,一直戴到今天。其實魯迅是對的,兩個人如果打架的話,你怎樣才能完全把對方打垮,只有把他的優點學過來,才能徹底地戰勝他。魯迅這種敢於向敵人學習的態度,才是真正的愛國主義,而那些拒絕向敵人學習的人,恐怕很難說是真正的愛國主義者。

這也引申出一個很嚴肅的問題,人如何和外國人相處。魯迅說,人之於外國人,歷來就有兩種稱呼,一個叫他禽獸,一個叫他聖人。當自己軟弱的時候,就把外國人當作聖人捧起來;當自己強大了,就把外國人看作禽獸。其根本原因正在於沒有真正的民族自信力,只好在自卑與自尊之間來回搖擺。魯迅提醒我們,在強調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的同時,必須要警惕這種極端的愛國主義。愛國主義發展到極端,就可能變成一種非理性;而陷入一種非理性的思維和情感中,對國家和民族的發展沒有任何好處。

由此可見,魯迅對我們習以為常、從不懷疑的東西,如科學、民主、自由、平等、愛國,都持有一種非常複雜的態度。他不是簡單地肯定或否認,而是在肯定中有否定,在肯定中有質疑。他強調既要吸取這些價值觀念,同時也要保持質疑。要在吸取與質疑、肯定與否定之間不斷旋轉,從而使自己的思考逐步深入。這是一種我稱之為魯迅式的、既有堅守又有質疑的思維模式。

Part4 魯迅針對報紙宣傳的觀點,在今天的網路時代仍然適用

我們再來看看魯迅對倫理道德的看法,這在今天也是有意義的。比如說,我們今天大講孝道,其中有一個觀念叫「報父母之恩」。魯迅對此提出質疑,他說得很坦率,我想今天還是會讓一些人難以接受。父母為什麼生孩子,有兩個原因,一個是要延續後代,延續生命,另一個就是想要性交。為了滿足性交的慾望而生下你來,有什麼恩可談。這是一個自然的生命過程,而有恩是什麼意思呢?這背後隱含著一種「因為我生了你,所以我有權利支配你」的邏輯。我有「恩」於你,因此你必須服從我,這完全是一種父權主義的思維,把父子關係變成權利關係。魯迅所要質疑的正是這一點。

魯迅說,你去看農村的家庭主婦,她在哺乳嬰兒的時候絕不會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個農夫愛他的子女,也絕不會想到他是在放債,將來孩子長大了要還債。所以魯迅說,實際上這都不是真正的愛,真正的愛是超越交換關係和利益關係的天性的愛。父母對子女的愛,子女對父母的愛,都是出於人的本性,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而所謂的孝道、報恩,實際上是一種權利關係。這種話現在講起來可能還是會讓很多人覺得大逆不道,居然敢說父母對子女沒有恩。

還有我們覺得更難接受的,是魯迅關於愛的說法。《野草》中有一篇文章叫《過客》,其中有一個細節非常有意思。有一個過客,一直一個人往前走,前方有他所要追求的東西,他走著走著,最後走累了,流血了。這時他遇到一個小女孩,出於對這個過客的同情和愛,小女孩拿出一塊破布給過客,說請你包紮一下傷口吧。我們看這個過客是怎麼反應的:他先是非常感動,立刻接受了這塊破布,連聲說謝謝。因為過客這樣孤獨的戰士,內心裡是渴望別人對他的同情和愛的。但過客稍想片刻后,又堅決地把這塊破布還給了小女孩。他說我要拒絕你對我施恩;我不但要拒絕你對我施恩,我還要像老鷹一樣在你的周圍盤旋,祝福你早日死亡。這就不能讓人理解了,他不但拒絕愛,還詛咒愛他的人。

還有一個故事,是關於魯迅的好朋友許壽裳的。許夫人去世時,魯迅發去了一封唁電。他先對許夫人的去世表示悼念,這是人之常情,但接著又說了一句話,他說反過來想,嫂夫人這麼早去世,可能對你孩子將來的成長是有利的。這是什麼意思?後來有個大學生寫信給魯迅,說他不懂這句話的意思。為什麼要拒絕愛,甚至要詛咒愛?魯迅說,非常簡單,比如我們兩個人彼此不認識,我們之間沒有任何感情糾葛,有一天我們在戰場上搏鬥的時候,我可以毫不猶豫地一槍打死你。但現在我們認識了,以後我們兩個短兵相見的時候,我就不忍心開槍了。這樣的情感糾葛,包括父母對子女的愛,會妨礙一個人的獨來獨往,妨礙一個人做出自己獨立的選擇。比如說,我的老母親在北京,她時刻關心著我的安全,因此我在上海做什麼事情,都要考慮母親的反應。如果沒有對母親的愛,我在上海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情,但是有了母親的愛,她成了一種束縛,就使得我在做選擇的時候不能不多些猶豫。

魯迅說人的獨立選擇,常常因為愛而受到挫折,這也是一個很奇怪的命題。但其實在座的諸位應該很能理解這一點。我注意到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不知道在座的有沒有中學生,中學生到了高中,到了高二、高三的階段,他要告別童年的生活,常常會有一種脫離父母的慾望。他要擺脫父母對他的束縛,所以此時子女和父母的關係非常緊張。從孩子的角度說,他要求獨立;從父母的角度說,父母對孩子有著過分的愛,而這種愛又常常建立在不了解孩子真正需求的基礎上,反而成了對孩子的束縛。有一個說法叫做「愛的專制」,認為愛有親和的一面,也有專制的一面。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學生要想擺脫父母的束縛,其實是一種內在的反抗,想要擺脫愛的專制,而父母卻不理解孩子要求獨立的願望。這種思維方式有時很難讓人接受,但也可以從中看出,魯迅是真正懂得人性,以及人性中的複雜性和豐富性的。

我們再來看看魯迅是怎麼看待人的言說的。他對人的言說,包括報紙上的宣傳,有兩句概括:是一個文字的遊戲國,是做戲的虛無大國。人最會做戲,最會玩弄文字遊戲,我看了很有同感。漢語可以說是全世界最靈活的語言,任何事情不好提,用漢語一說就變好了。比如說失業,我們不叫失業,叫待崗,一聽待崗,就說明有工作的希望,好像問題就不嚴重了。這就是語言特有的靈活性,從另一個角度說就是遊戲性。魯迅因此提醒我們,在聽人講話、看人寫文章的時候要注意,有明說要做其實不做的,比如說我要做什麼,其實並不准備做;有明說不做其實要做的;有明說做這樣,其實要做那樣的;有自己要這麼做,倒說別人要這麼做的;還有一聲不響就做了的。聽到這樣的講話或宣傳,如果你真的相信了,用魯迅的話說,你就是個笨牛;如果你還把別人說的話認真做起來,那就是不合時宜。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說謊,但每個人都做出一副相信他說謊的樣子,這便是遊戲規則。如果你說破了,你反而成為公敵。

如何看待報紙的宣傳,魯迅也認為是一個很大的難題。往往它拚命說什麼,反而是因為它缺什麼。魯迅舉例說,我們平時不會想起自己的額頭或肚子並因此對它們進行特別的保護。但有一天他頭疼或者拉肚子了,便會到處講我們要注意安全,注意衛生。如果聽到這些話就以為這個人是個衛生家,你就上大當了,所以魯迅說,缺什麼才講什麼。由此魯迅做出一個很驚人的判斷,他曾經寫過一篇雜文,我覺得很值得一讀,題目又怪又長,叫《由女人的腳,推定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為什麼說孔夫子有胃病呢?因為孔夫子有一句話叫「食不厭精」,說明他注意到吃飯要精細,那就是他有胃病,這還是小事。大事怎麼看報紙宣傳呢?魯迅說他有一個經驗,就是正面文章反面看。它越說什麼就證明它越缺什麼,這樣看報紙太可怕了。報紙上登出某某國軍在某地和日軍奮戰多少天,殲敵多少人,你一看就明白了,正面文章反面看,根本沒打。報道宣傳說日本某要人到訪問,沒有任何其他目的,你反面看,肯定是一個很大的陰謀。

我覺得不僅是報紙如此,現在的網路也是如此。近年來西方學界有一個說法叫「后真相時代」,也就是說現在就沒有真相了,報紙上講的很多都是假的,網路上很多也都是假的。所以我最近跟一個大學生談話,我說你看網路消息,千萬別隨便義憤填膺地表態,你可能義憤填膺表了半天,最後一聽是假的。進入后真相時代,對於所有的問題,包括別人講的話、宣傳的話、網路上的話,都要有獨立的思考、獨立的判斷,不能隨便輕信。但是反過來也不能隨便懷疑,報紙不能全都說假話,有時候也會說真話,如果什麼都正面文章反面看,就會陷入虛無主義的困境。

Part5 曾經闊氣的人要復古,正在闊氣的人要維持現狀,還沒闊氣的人要改革

魯迅還對很多我們的思維定式,以及成為一種感情選擇的東西提出了質疑。比如人們在回憶過去的時候總有一種傾向叫避重就輕。回憶童年時總是只能想起自己最好的一面,同學聚會時的懷舊也都是講當年如何好,從不講讓人不愉快的事情。我聽過一些老紅軍演講,從來只講當年打仗如何勇敢。我這個人受魯迅影響很深,我心想你沒打過敗仗么,你大部分時間都應該是打敗仗的,打勝仗是少數。但是他們從來不談敗走麥城,只會談如何過五關斬六將。這是可以理解的,人的本性就是趨利避害的,這是一種本能的思維和情感選擇。

但是魯迅對此提出了懷疑。他問了三個問題:第一,童年就這麼美好嗎?他寫一過篇文章叫《風箏》,現在編入教材了,不知道在座的朋友們看過沒有。魯迅回憶童年回憶什麼?他不回憶最光彩的事情,就回憶他做的一件錯事,他把弟弟的風箏給踩了。其實我們每個人在童年的時候也都做過類似的事情,但是所有人都不會去談,只有魯迅談,而且提升到一種高度,說這是對弟弟精神的虐殺,而且還不給自己後悔的機會。當我發現自己後悔了,想跟弟弟一起放風箏,但是放來放去放不了了,兩個人都老了,還放什麼鬼風箏,然後我對弟弟說,對不起,我當年踩了你的風箏;弟弟說,真的嗎,我早忘了。連道歉都不行,這是一個無法挽回的錯誤、一個痛苦的經歷。在座的朋友們大概都寫過回憶童年的文章,有哪個像魯迅這樣專門寫自己最痛苦的事情呢?

人們總是想象未來會有一個黃金世界,總覺得現在的世界如何不好,未來的黃金世界、烏托邦世界又會如何好。當人們不滿意現實的時候,就會寄望於幻想中的烏托邦世界。魯迅提了一個非常尖銳的問題:黃金世界里就沒有黑暗嗎?照樣有黑暗,而且還會有死人的情況。魯迅對人的歷史做過這樣一個概括,很有意思:曾經闊氣的人要復古,正在闊氣的人要維持現狀,還沒有闊氣的人要改革。這三種人是永遠存在的,只不過闊氣的概念不一樣。20世紀80年代萬元戶很是闊氣,但現在萬元戶已不算什麼了。未來即使進入了黃金世界,還是有這三種人,過去好的、現在好的,還有現在不好的,這三種人之間必然會發生矛盾,而那個掌握了權力的人、維持現狀的人,常常要把改革的人清除甚至殺掉,所以魯迅說黃金世界有新的黑暗,甚至有新的死亡。

我在養老院生活,養老院里的老人經常講一句話:我活夠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但是魯迅問,人死了就能了一切嗎?他有一篇非常奇特的文章——魯迅有很多奇文,我也向大家推薦——收在《野草》里,叫《死後》,是非常有想象力的一篇文章。他說我死了,死亡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我的運動神經死了,不起作用了。但是如果我的感覺神經還在,我會有什麼感覺,大家不妨設想一下。魯迅說,我躺在地下,上面有獨輪車走過,有汽車走過,壓著我的頭,壓得我的牙齦都發酸了,但我不能反抗,不能動。這時候一群人走過來,大概是相當於我們今天開追悼會。一個人說:「他死了!」這個人用了嘆號,很高興,他死了!一個人說:「他死了?」用的是問號,很驚奇。還有一個人說:「他死了。」用了句號,很平淡。人們對待死亡,或者表示高興,或者表示驚訝,但我是感到憤怒,我死跟你們有什麼關係,你們活著的開追悼會,無非做戲給活人看,我卻氣得快昏厥過去了。這還不算,還有一個小蠅,在我旁邊繞來繞去,我不能動,就讓它嗡嗡地叫著:「哎呀,祝賀你死了,你該死。」我憤怒地想趕走它也趕不走,它還在嗡嗡叫,真是徹底憤怒得昏厥了過去。魯迅由此得出結論,死亡不是不幸的結束,而是新的更大的不幸的開始。這跟我們習慣性的思維完全不一樣,所以有人讓我在養老院里講魯迅,我說我不能講,我講這種問題,那老人不氣死了,但我要講魯迅就得講這個。

魯迅是一個非常不合時宜的人,因為他的思維太怪了,太反常了,太超出我們習慣的事物了。人們美化過去,美化未來,美化死亡,其實不過是想找一個精神的避風港而已。但魯迅恰恰不允許我們有這樣的避風港,任何地方都不能避風,你必須正視現實,正視現實的不幸、不滿和曲折;你只有一條出路——正視,而不能逃避。這跟我們大部分人的選擇是不一樣的。

魯迅

Part6 當一個人春風得意的時候,大概是不需要魯迅的

因此我們可以做一個總結,魯迅是誰?他是一個徹底的懷疑主義者,他對一切公理、公意、共識、定論都提出質疑和挑戰。對於主流意識形態以至整個文化而言,魯迅都是一個異端、少數、邊緣的人物。但同時,他也成為整個文化裡面的另一種存在,正因為是另一種存在,才有了另一種可能性。

然而我們是講究道統、法統的,文化也是同化力極強的一種文化,因為文化不允許異端的存在,所有的異端都會被扼殺掉。的老百姓也習慣了在大一統的文化統治下,從來不提出任何懷疑,從來不考慮是否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存在。因此魯迅這樣一個懷疑主義者,一個處在體制外邊緣的批判者,是十分難得而重要的。我們可以說,文化多虧有了魯迅,或者其他一些異類,才形成某種張力。文化發展要有張力,只有一種是不行的,不管這種文化多麼完美,沒有另外一種存在,便形成不了張力,這種文化就沒有發展的餘地。魯迅所代表的,正是未經規範收編的另一種可能性;我們太容易被收編,太容易被歸檔化了。

所以魯迅對我們的意義在哪裡?我曾經有這樣一個概括,我說當你春風得意的時候,你對你所接受的教育、報紙上的宣傳、老師所講的內容,你一律相信,深信不疑,沒有任何懷疑,對自己現在的生活十分滿意,在這種狀態下,你是不會要魯迅的,即使讀魯迅,你也會本能地拒絕他,因為他講的這些和你接受的、習慣的東西完全不一樣。但是當你對自己聽慣的話,習慣的常規、常態、定論產生了不滿,有了懷疑,有了想要打破既定秩序、衝破既定命運的想法時,你就會從魯迅那裡得到啟發。這就是接受魯迅的最佳時刻。當你要突破自己,要形成另一種發展可能性的時候,這個時候你就讀魯迅。魯迅對我們來說是另一種聲音、另一種存在、另一種思維,也是另一種可能性。這就是魯迅對我們的意義。

還有更重要的一個方面,我們說魯迅是徹底的懷疑主義者,那麼這個懷疑不止是他對我們,對別人,對既定一切的懷疑,同時更重要是他對自己的懷疑。他的懷疑精神是指向自身的,這是魯迅思想的徹底之處。所以讀魯迅作品的時候,或是真正進入魯迅世界的時候,你會產生非常複雜的反應,一方面你發現魯迅的很多論述都是對你曾經相信的一切的一種顛覆,因此開始本能地懷疑它,本能地拒絕它。但在你真正接受它的同時,你又免不了對他的說法提出質疑,是對嗎?真的是這樣嗎?也就是說,在魯迅面前你必須思考,他並不給你指出一條路來,他也不想把他的東西強加於你。

我曾經有一個研究,把魯迅的演講和胡適的演講做了一個對比。魯迅和胡適是當年最受北大學生歡迎的兩個教授,根據當事人的回憶,人們對魯迅和胡適演講的反應是不一樣的。胡適是一個非常自信的人,他自信掌握了真理,所以他的演講非常明確、非常痛快,也非常簡潔、非常明了,告訴你路該怎麼走,同學們跟著我胡適往前走就行了。學生聽了非常興奮,現場反應極其強烈,大家目光閃閃地走出課堂,跟著胡先生走就行了。這是胡適演講的特色和效果。

而魯迅就不一樣,魯迅的演講本身就充滿矛盾,他剛提出一個命題,馬上又對這個命題提出懷疑。他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命題,在座的有很多女性,當時有一個通行的婦女解放的路,就是走羅拉的路,走出家庭。魯迅在演講中也說,羅拉應該走出家庭,但緊接著他提出問題:羅拉走後要怎樣?走出家庭能解決一切問題嗎?魯迅提出來,羅拉走出家庭,如果沒有獲得經濟獨立,遲早還是要回到家庭。他把他前面的命題顛覆掉,這個時候作為聽眾,一定會想到底對不對。也就是說,他逼著你思考,他不把現實結論告訴你,他自己也在不斷地質疑,把他思考的過程、質疑的過程都告訴你,然後由你自己做出選擇,自己去思考。所以聽魯迅演講非常吃力,沒有像胡適這麼順當,因為你要一邊聽,一邊緊張地思考,他給你提供很多信息,而且是互相矛盾的各種信息、各種觀點,然後你要思考到底是怎麼回事。聽完以後,你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有一點,跟你聽之前有變化,你開始獨立思考了,這就是魯迅的意義。

剛才說到魯迅的獨立性、懷疑精神,說明他是拒絕收編,但同時他也絕不收編我們。這一點非常之重要。所以大家聽名人演講,我大概也算名人,我希望大家聽我演講的時候,千萬不要被我收編。錢老師講得好,錢老師講得對,那不是我期待的。魯迅拒絕被別人收編,拒絕被別的文化收編,但同時也拒絕收編他的讀者。他和讀者一樣,都是真理的探討者,絕不是真理的壟斷者,也不是真理的宣講者,他和我們一起探討真理。這就是魯迅對我們的意義,他使我們成為一個獨立思考的人。

Part7 狀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據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

這麼講也有片面性,所以我要質疑我自己前面的演講。魯迅是不是完全的懷疑主義者呢?他只懷疑,沒有肯定嗎?他對我們的意義僅僅在於讓我們懷疑一切?他對我們有沒有期待?所以我還要講一點,魯迅不僅講不應該怎麼做——這是他主要的講題,他的話題主要是在講不應該怎麼做,但同時他也對我們提出某種期待,提出某種建議,而這種期待和建議對我們是有正面的、建設性的意義的。

我想講三點,都是很結合當前現實的。第一點,我們現在很感困惑的是,如何認識當下的現實,的希望在哪裡?我說現實是一個很奇特的社會,有人陷入了盲目的樂觀,更多的人卻充滿了焦慮、不安,很多人都瀰漫著絕望的、虛無的情緒,這樣就提出一個問題,如何看待,看待的現實,的希望在哪裡?關於這個問題,魯迅有他非常獨特的思考。他有一篇文章叫《人失掉了自信力了嗎?》,中學課本里有,可見自信力的有無,不僅在魯迅時代,在當下仍然存在。魯迅的回答是:要論人,必須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誆騙,卻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樑。自信力的有無,狀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據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

我曾經有個演講專門討論這一問題,如何看待?一個是往上看,絕對是失望的,我自己就是這樣,當我看到很多官僚的表現,看到主流知識分子的表現,也看到媒體的表現,我絕對失望,毫無希望。狀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據的。要往地下看,看那些真實存在底層,看土地上那些還在為奮鬥的人。魯迅說他們常常是不被注意的,而且是不斷被抹殺的,所以看要看地底下的人。這樣講起來可能有點抽象,我想談談自己的體驗。就如剛才所說,當我往上看的時候,坦白說,極度絕望,而且越來越絕望。這時候怎麼辦,我受到魯迅的啟發,我就往地下看。從自己作為教師的身份出發,我找到了兩個群體。一個是第一線的中國小教師,當然的教師也很複雜,也有讓大家失望的。但是我發現,幾乎在每一個學校里,都有一兩個,為數不多但卻存在的一些真正的教育者。在現在這種艱難的教育環境下,他們還在堅持一些基本的教育原則、教育理想,精心培養著孩子,儘管作用很小,但是他們確確實實是真正的教師,我稱他們為真正的教師。我認為現在的教師分為真教師和偽教師,大部分都是偽教師,但是有真正的教師。這些教師在真正地培養人,但他們也在不斷地被抹殺。我的任務就是和他們站在一起。

另一個群體是來自於青年大學生中,或者已經畢業的大學生中的一些青年志願者。當然青年志願者也有真假,在什麼都有真有假,有很多是御用的、被安排的志願者,他們不在我們討論的範圍內。我要說的是真正的志願者,他們到農村去,真心真意做好事,真心真意為農民服務。這樣的人其實並不少,或者說比例很小,但絕對量不小。我這些年,和這兩個群體——中國小教育隊伍裡面真正的教師以及真正的志願者——生活在一起,我給他們支援,給他們做理論的提升,但更重要的是他們給我一種精神的支持。所以很多人不能理解,錢先生你怎麼還如此樂觀,我的樂觀在這裡,你看上面毫無希望,但你看地底下,真實存在於土地上的這樣一些默默耕耘的人,你還是可以看到的希望。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也是我們在現實生活中遇到的一個很大的困難,特別是很多年輕朋友,覺得自己失去了生活的目標。為什麼活著?生活的目標是什麼?魯迅對這方面的看法很值得我們參考。魯迅說,我的歷史使命就是自己掮住黑暗的閘門,放年輕人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在這裡他提出一個理想,叫做「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我覺得這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生活的目標。我在魯迅這種說法的啟發下,提出了一個「健康地、快樂地、有意義地活著」的命題。年輕人的生活目標是什麼?我認為就是要健康、快樂、有意義地活著,也就是魯迅所說的「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這裡就有一個問題,什麼叫幸福,什麼叫合理?魯迅實際上提出了一個人的理想觀、價值觀的問題,對此,我還是從人性本身的特點來解釋。

先談幸福,一個人的幸福觀的背後,實際上隱含著物質和精神的關係。人既是物質的動物,又是精神的動物,所以幸福就是要在物質要求和精神要求之間取得某種平衡。你完全物質化,實際上沒有意義;你完全精神化,也是不可能的。怎樣在物質和精神的關係中取得一種平衡、一種合理,這也是一個人的世界觀的問題。再說合理,實際上也涉及人的本性,人既是個人性的動物,又是社會性的動物,就是要思考怎樣在個人發展和社會責任之間取得某種平衡。

Part8 從語言的角度接近魯迅,這是根本的途徑

第三個問題,我們怎麼辦?這也是現實問題。尤其是在當下,你怎麼做,做什麼事?魯迅有兩個說法,一個叫要有韌性的精神,一個叫要有智慧。什麼叫有韌性的精神?魯迅有一個很有趣的演講,他說如果你到天津去,你下了火車,會碰見天津的青皮,青皮就是有點流氓氣的人。你有行李,他給你運行禮,然後你問他,我到某個地方去,運行李要幾塊錢。他說兩塊。然後你說兩塊太貴了,便宜點。不行,兩塊。然後你說我不要了。不行,還是兩塊。有這麼一點流氓精神。有人說流氓精神不值得學習,沒錯,但是他這種認準目標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精神值得我們學習。這個目標不用特別宏大,認準了就做,而且要非做成不可,這就是韌性精神——長期的,慢而不息。魯迅批評說,年輕人容易三分鐘熱度,一切都想要趕快成功,不成功就垮台。魯迅說認準目標之後有兩種選擇,一種選擇是不吃不喝不睡拚命干,這持續不了多久。另一種則是一邊干,一邊照樣談朋友,照樣談戀愛,照樣旅遊,照樣玩,在更長的時間裡達到自己的目的。我把魯迅的話做了一個概括,叫「邊打邊玩」。

我們的道路可以有幾種走法,一種是「只打不玩」,這是每個人,包括我在內做不到的,短期可以,長期做不到,不可能。還有一種是「只玩不打」,這也是一種人生選擇,你不能說只玩不打是不對的,但是我想凡是有一點思想追求的人,都不願意完全地只玩不打。那麼合理的選擇就是「邊玩邊打」。一邊玩一邊打,該做什麼做什麼,但是該玩還得玩,這樣就能持續下去。我現在就這麼生活,每年都寫一兩篇很厲害的文章打出去,有人歡喜,有人罵,有人怕,當他們歡喜、罵、怕的時候,我根本不理睬他們,我去旅遊了。等玩完回來以後,我看準了再打一篇。玩玩打打,打打玩玩,其樂無窮。我覺得這是一種非常好的選擇,而且有可操作性。

另外還得講智慧,打也得有智慧,看準目標打,不能亂打,不能盲動,要有智慧。智慧也有三條。第一條,要善於鑽空子。體制是有很多空間的,並不是鐵板一塊,你怎樣利用這個空間,利用這種可能性來得到發展,這需要智慧。第二條,要善於保護自己。不能莽撞盲打,有人打一次就犧牲掉了,那怎麼行,要善於保護自己。還有一條,要慢而不息。的事不能急,慢慢做,但不休息,不停。這三點加起來,又會鑽空子,又能保護自己,又能慢而不息,就像比賽一樣,田徑比賽中拿冠軍的固然值得欽佩,但最後一個跑到終點的,能堅持到底,更值得我們尊敬。我們大部分人都不是拿冠軍的料,但我們可以慢慢走,認準一個目標之後就去做。

上述的三個方面——如何看待現實,希望在哪裡;如何認定自己的人生目標;應該怎麼做——今天因為時間關係無法做過多展開,但其實魯迅這些方面的文章非常之多。魯迅對於我們來說,不僅僅是告訴我們不要做什麼,同時也用他豐富的經驗和特殊的智慧,在我們彷徨、苦悶的時候,確實能帶給我們啟發。當然不需要按照他那樣去做,但至少可以得到一個啟發。

最後還要說一點,我們講了很多魯迅的意義,其實大家注意,這裡講魯迅的意義,都偏於魯迅的思想,但還有很重要的方面沒有講,那就是魯迅的語言文字,以及作為文學家的魯迅對我們的意義。魯迅的思想和魯迅的文學是統一的,我曾經專門給中國小語文教師做過一個演講,其中就強調,魯迅是中國小生,也可以說是青年人學習現代漢語最好的範本。進入魯迅的世界,首先要從文字進入。我印象非常深刻,我在台灣講魯迅和在大陸講魯迅有很大的不同。大陸學生接觸魯迅和台灣學生接觸魯迅有一個區別,大陸學生的腦子裡很早就有太多魯迅是某某「家」的想法,從各種「家」的角度去看魯迅就很難接近,而台灣學生對魯迅沒有認識,就是從語言文字開始去接近他。

比如說我當時引導台灣學生讀魯迅《父親的病》這篇文章,裡面有一個細節,講到父親臨終之前,我發現父親太痛苦了,因此產生了一個想法,希望父親還不如早點死掉。這樣一段描寫,引起了一個台灣大學生的感動,他說其實魯迅的這種想法他也有過,但是他不敢講。但是他說魯迅有勇氣說出自己內心的感受,而且用這樣美的語言來表達,他從這裡懂得了魯迅,接近了魯迅。所以我覺得我們接近魯迅,最後還是要通過魯迅的語言來接觸,這是一個根本的途徑。

魯迅語言的最大特點,簡單來說,就是把現代漢語表意、抒情的功能發揮到了極致。周作人曾經說過,漢語有三大特點,一個是繪畫性,一個是音樂性,另一個是遊戲性;而這「三性」在魯迅的著作里都得到了完美地體現。魯迅的語言還有一個特點,大家讀魯迅的文章時常常會感覺到魯迅的話不通,為什麼?事實上,這是他打破常規的一些表達,他有意破壞語法,有意破壞我們的修辭,因為要表達一些語言難以表達的東西。魯迅有一句話: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這種體驗,我們真正想講的東西,完全屬於內在體驗的、感情的東西,是說不出來的,說出來就變樣了。這是語言的局限,語言對人的表達的局限,而魯迅就是要挑戰這個局限。他要用語言來表達一些語言難以表達的複雜的情感和心理,所以他常常破壞現有語言的規則,現有的修辭學,而創造一種非常獨特的修辭,一種新的語言。這可能是魯迅更具魅力的地方。

因此我曾經提出,要理解魯迅的語言,不能完全靠默讀,而是需要朗讀。魯迅語言的韻味,那種濃烈而又千旋萬轉的情感,很多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需要朗讀才能體會,所以在我今天結束演講的時候,我想向大家朗讀一篇魯迅的作品。我要朗讀的是魯迅《野草》裡面的《雪》,沒有太多準備,不一定能進入那種朗讀的境界,大家姑且聽之吧。

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胡蝶確乎沒有;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彷彿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著,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著。

孩子們呵著凍得通紅,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個一齊來塑雪羅漢。因為不成功,誰的父親也來幫忙了。羅漢就塑得比孩子們高得多,雖然不過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終於分不清是壺盧還是羅漢;然而很潔白,很明艷,以自身的滋潤相粘結,整個地閃閃地生光。

這是江南的雪,我們再看魯迅寫北方的雪。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後,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裡居人的火的溫熱。別的,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瀰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我就講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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