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那些尾巴

故事的那些尾巴

藍風/文

我們通常談論的，往往是故事的開頭或高潮，而很少是尾巴 。尾巴是易被略掉而終被略掉的部分 。

以徐志摩為圓心的那段民國遺事，我們談論的多是徐林，徐張，徐陸，徐的溘逝是這故事戛然的休止符 。而林，陸，張各自後幾十年的故事，我們就少有提及，即使提及也不深入，缺乏興趣 。彷彿老嫗的故事就不足說不足聞 。事實是，林，陸，張與徐的故事不過匆促數年，與她們此後的悠長歲月相比，只是零星幾朵浪花 。可我們就是只把目光覆蓋在那幾朵浪花上，反覆觀摩，仔細描繪，而將她們生命的大海自覺註銷 。這其實是失衡的敘述與聆聽 。

沒有徐志摩的林徽因，她後來的故事並不減分 。她依然是京華最負盛名文化沙龍的女主角，社會各界名流精英仍以吃到這個沙龍女主人的點心和香茗為榮 。沈從文，朱光潛，金岳霖，蕭乾這些巨匠碩儒都是繞在她身邊的星辰，托起她這輪皓月 。她和梁思成攜手並肩奔走各地，搜集並描繪著散落的珍貴遺址，她對梁思成的啟發與推進之力不可低估，亳無疑問她是建築藝術的教母級人物 。 在感情上，梁林夫婦與哲學泰斗金岳霖間發乎情止乎禮的三人行，也是一段顯赫的軼事 。金岳霖公開仰慕林的才與貌，但並不無恥地奪人之美，他尊重林，也尊重梁，也因為尊重，才將這份仰慕公之於眾 。他也尊重自己，所以，他終身未娶，並和梁林比鄰而居 。

林徽因還是人民紀念碑的設計者之一，這也是一種留名，高級的留名 。林並不長壽，卻比徐久活了二十多年。這些歲月她並不孤單，也並不黯淡，只不過是從與徐的故事裡脫身而出，演繹一段新的情節 。 沒有徐志摩的陸小曼，確實陷入長久的痛苦，徐家和社會輿論夾擊著她，她也深自懊悔，以徐的未亡人身份殘喘著 。

她原是個靜不下來的人，徐逝后，她素服深居，投身丹青與對徐著作的編輯。她的生活依然奢侈，這和她從小的環境有關，過慣錦衣玉饌的日子，也實難改過 。翁瑞午是陸的專用醫師，密友，與單向情人的三位一體，他擔負起對陸後半生的照料 。翁早有家室，對家人也很好，社會上也很有名望，可他寧願與陸一起承受紛雜的物議，撫慰她的孤獨，看顧她的起居 。

陸深愛徐，徐去后她更覺辜負徐，翁的感情和情義她豈能不知，也只好辜負 。直到翁妻去世，陸才成為翁的續弦，她又不被翁家接納 。她與翁同居一室，卻分榻而處，她只是把翁當成朋友，她無法忘懷徐志摩 。陸後來說，對於她，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果沒有翁，她是無法存活的。翁的單方面付出讓她深為所動。有人說，很多人都在談論徐的多情，實則，翁才真是一個多情的人，他從遇到陸就開始了對她終生的追隨，他知道他們之間佇立著一個永遠無法泯去的徐志摩，他還是靜寂無言，一如既往 。陸的後半生雖黯淡，卻生長在一份綿長的呵護里，雖糾纏，也值得 。 沒有徐志摩的張幼儀，沉默是她的腔調，逆襲是她的步履 。

徐死於三零年代，林死於五零年代，陸死於六零年代，張死於八零年代 ，她是那段聞名遺事的大配角，卻活得最久 。她在事業上的矚目成就且束之不提。她一直和徐的家人生活在一起 ，直到徐老夫婦盡皆離世，獨子阿歡成家立業，三十多年豐茂年華逝去，她才考慮個人問題 。 已移居香港的她在爭得兄長和兒子的意見后嫁給一個叫蘇紀之的醫師，他們在東京舉辦婚禮，開始了二十多年的共同生活 。

張幼儀攜同蘇紀之遊歷了年輕時生活過的英倫和柏林，多年後舊地重至，不勝感慨 。她在曾居住過的房前駐足，在康河畔徘徊，她終於發現康河的妙不可言，徐志摩筆下的康河更美 。她決定出版徐的全集，她要讓徐的後裔知道他的成就 。她親赴台灣，找到梁實秋等徐的故舊商榷出版事宜，並最終達成 。

蘇紀之死後，張移居美國和兒子同住 。侄女張邦梅發現自己姑母竟是徐志摩前妻，對徐張之事進行了研究，張也提供了不少珍貴的 「供詞」，張邦梅完成 《小腳與西服——張幼儀與徐志摩家變》出版 。世人終於聽到了這個沉默者的真實聲音，她的痛苦無奈，她的堅強容忍，她的內斂無怨在字裡行間浸透蔓延 。她盡了她作為一個獨立生命的所有責任。梁實秋評價她，盡責的人就值得尊敬 。

常常略掉故事的尾巴，是我們都喜歡更戲劇的東西，更需要戲劇的深深刺痛，撓癢與逗笑，對濃縮的傳奇更易於消費 。已經身陷理不清頭緒的瑣屑日常中，故事的神奇開頭與迭起的高潮才能有力地打撈凡庸的我們，糅和了太多破碎細節的悠長尾部，我們不願關注也無力關注 。這是觀眾的偷懶也是自由，當然也是莫大損失，錯過更豐厚更沉靜的啟示，因為往往，尾巴才是故事真的開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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