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首先是一個人，其次才是一個媽媽

文 | 覺主

這兩天，被一個產婦的悲劇新聞事件刷屏了。一名26歲的產婦，在醫院生產期間疼痛難忍，多次要求剖宮產無效，后從醫院住院部的5樓跳下，一屍兩命。

至今的媒體報道中，醫院和家屬各執一詞，爭論的焦點在於「到底是誰不讓產婦剖腹產」的問題上，醫院最早發出的聲明中，「產婦三次提出剖腹產，家屬均拒絕」的話，讓患者家屬幾近被一邊倒的激烈情緒和口水淹沒掉。

「一定是婆家不讓剖腹產，怕花錢吧！」

「第一胎是女兒？為了生二胎吧！把媳婦當成生孩子的機器了！」

「婆家人是有多自私冷漠！嫁給這家人還不如死了！」

「男人愛不愛你，生一個孩子就知道了。嫁給這樣的男人還不如嫁條狗。」

「希望婆家人要點臉，別訛醫院。」

到現在為止，網易新聞客戶端單條新聞下光是跟帖評論數就達到了6位數，意味著每一條相關新聞的更新都牽動著數以千萬計的網友關注。

來自醫院、死者丈夫以及母親（死者生母當時也在場）的聲明一波又一波，各路醫學專家、法律專家都跳出來分析理論，所謂的「真相」還尚未被說清楚，唯一能達成一致的就是大家是沒打算放過任何一個「惡婆婆」和「渣男人」的。

如果各路媒體大V們真的有審判權，丈夫一家應該已經被群體私刑掛起來吊打鞭屍一萬次了。

與其說是探求真相，不如說是泄憤的文章，充斥屏幕。

首先，產婦不是由於剖腹手術延遲而造成死亡的。說白了，不管是疼得「不能忍了」還是對家屬「氣憤絕望」，選擇跳樓，都是她在一種極端的身體情況和心理作用下的意外選擇。

這並不是一場醫療事故，但為何這位產婦的一跳會引起如此浩大的聲討？

「不就是生還孩子嗎？」

「不就是個生個孩子嗎？」一個產婦的以命相搏，終於堵住了這些人的嘴。

生孩子是怎樣一種體驗，會不會真的想死？我以一個經歷過順產過程的身份告訴你，那是肯定的。

我是在北京一家婦產科很有名的大型公立醫院生產的，多年的記者經歷，加上痛經生涯，自以為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對自己的承受能力也頗有信心，但在待產室里熬過的那12個小時，徹底顛覆了自己二十幾年的人生觀。

被推進待產室的時候，已經是疼懵了，連滾帶爬的上了一張空床，才看清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子，與外界完全隔絕。大概七八張床上躺著幾個孕婦，幾個女護士在屋子裡控場。

我一躺下就止不住的呻吟，剛哼哼兩聲，護士就吆喝道：「把床頭氧氣管插上把嘴閉上！」我殘存的意識告訴我，到這份兒了，不敢得罪她們，於是識相且艱難的閉上了嘴。

下面掐著導尿管，上頭插著氧氣管，肚子綁著胎心儀，我開啟了慘絕人寰的長達12小時的劇烈疼痛。

痛到渾身濕透，全身發抖。看著白色的燈光和飄動的帘子，世界只剩下不絕的哀吟聲，和每次陣痛襲來抓得鐵圍欄晃動的聲音。

怎麼去形容？就是一輛好幾噸的大卡車，從你的肚子上停下來，來回碾壓，肝腸寸斷，剛走開，沒等你緩過來，就又壓過來了……如此反覆，如煉獄一般。你想求生？打120？110？119？對不起，沒人能救你。

隆起的肚子就像一塊廢鐵，完全是多餘的。什麼孩子，什麼骨肉？根本想象不到，不值一提，只有那種想把肚子掏出來扔掉的感受是真實的。

從未活得如此不像人

我自認為是堅強的一個女人，這輩子沒求過人。但經歷了幾個小時的令人懷疑人生的疼痛之後，我真的向護士和醫生哀求了，我甚至帶著哭腔說，求求你，告訴我的家屬，給我剖了吧。

連屎都控制不住了，這種時候還要尊嚴有何用。

不管你是光鮮亮麗的職場精英，還是被捧在手心長大的嬌貴公主，不管你的社會階層，受教育程度，年齡，身份，收入如何，此刻你就赤條條的把自己展露無疑，在生死邊緣獨自掙扎。

我想到過外面的家人，想獲取一絲力量，但發現完全徒勞，真的沒有人能夠代替我。

比肉體上還令人震懾的是精神上的洗劫，那時刻，你不再懂得害羞，你不再在意尊嚴，你對你的身體已經失去了控制力，你廉價到甚至連自己生命的下一刻會怎樣都不知道。

人生如螻蟻，脆弱不堪，毫無價值可言。

我覺得「不像個人」，就是當媽媽的第一課。

後來，醫生並沒有採納我的哀求，原因是我各種條件良好，她笑著鼓勵我自己生吧。

連消息都傳不出去，我承認那種絕望和崩潰是摧毀性的，但我對醫生完全沒有恨意。

新聞里的產婦還有力氣走出去哀求，而我連床都爬不下去。現在我也只能回頭試想，如果在那個時刻，外面的家屬聽到了我的哀求，但卻數次拒絕我的話，我會怎樣？

無非，是在孤獨和絕望之中，壓上的最後一根稻草而已。

你們只記得我要當媽了，卻忘了我也是一個人。

我的人生都到了這種境地，我還意識清醒，為什麼你們可以替我做決定？

既然痛到求生不能，那我是不是可以選擇去死？

不是每一個產婦都會在這個時候選擇死亡，這跟每個人的身體和心理人格程度是相關的。但不可否認，這一激烈舉動，無疑是在數次溝通無效的孤獨和絕望中滋生的。

而之所以激起群情激昂，也正是因為大家都經歷過或者害怕經歷那種初為母親的孤獨。

你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姑娘時，婆婆說今年八月生的孩子最有福，找算命的算過了。（我的人生為什麼要被一個山溝里吃不上飯的算命的來決定？）

懷孕的時候，你拖著肚子骨頭疼走路艱難，婆婆會跟你說，我當年還一個人下地幹活兒，摔了一跤都沒咋地。（我的疼都是假的嗎，你那麼能咋不上天呢？）

月子的時候，你激素失衡，乳痛鑽心，夜不能寐，一步一坎，24小時旋轉到痛苦不堪，你的丈夫會說，女人不都生孩子么，當媽的都是這麼過來的。（你生過？）

你好不容易挨過無望的日子，回到闊別的職場，準備努力贏回一點尊嚴，你公公跳出來說，得生個二胎了，女人要什麼事業。（我要不要事業難道我說了不算？）

你產後想努力恢復，走出落魄和無助，經營自己，回歸社會，馬上有人跳出來指指點點，當媽了還愛打扮，還要參加聚會，真不像話。（你這麼會當媽要不你來？）

你當媽之前沒有人通知過你，要獨自承擔怎樣無可替代的角色，但卻在你身懷六甲之後，一萬個人跳出來告訴你，當媽的就得怎麼樣，你被套上「母親」的角色，好像就意味著要犧牲，要成全，要沒有自我。

那些犧牲自我的媽媽後來怎麼樣了？事實證明，一個自己沒有選擇權，沒有自我，活得不開心的媽媽，勢必是全家的悲劇。

而這個選擇權，卻在她即將成為母親的那一刻，就被剝奪了。

讓母親陷入孤立無援，是這個世界最大的慘劇。

生孩子是一個千家萬戶都要經歷的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但是放在每一個女人身上的時候，都是天大的事，不只是「生」這一次的痛，而是一生的牽挂和責任，無可替代。

在這個事件中，家屬是否真的那麼無情？未必。醫院是否真的那麼無辜，也未必。

真相或許已經隨逝者而去，但傷痛仍會留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中。

無論是怎樣的授權書，怎樣的生產流程，生命的延續都不應以犧牲母親的權利和尊嚴為代價，即使她不是一個孕育生命的准媽媽，她就是一個自己，她也有權利，捍衛自己的生命權，包括生的權利，和死的權利。

不要讓身邊的每一個媽媽陷入無助，她在當媽媽之前，也就是一個小姑娘。

也希望每一個女性，不要因為媽媽的身份而忘記自己，放棄自己，你的生命本身就值得精彩。

作者：覺主，85后傳媒人，新媒體主編，全民閱讀推廣人。在雞湯與岩漿之間遊走的新女性生活倡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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