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arch
尋找貓咪~QQ 地點 桃園市桃園區 Taoyuan , Taoyuan

散文 | 王雁翔:歌聲飛過藍天

親愛的讀者朋友們,周末、節日期間,每天推送文學作品,我們每周在留言中評選出1位讀者,贈送簽名文學作品集1本。

有時,文學會幫我們尋求更好的自己。你的守候是我們最大的動力。不見不散……

上周最佳留言讀者:鄭英傑。請將聯繫方式發送郵箱[email protected]

歌聲飛過藍天

文 | 王雁翔

生命當然會在時間裡蒼老。在不停的行走中,我與這些年輕的臉龐偶然相遇,之後竟久久不能忘懷。

張應翔 攝

初冬時節,天氣已經很冷,我去中蒙邊境一個邊防連採訪。在連綿起伏的大山裡,與士官王北星邂逅。他是某邊防團養護國防公路的刮路機機械手。

那天,碰到王北星時,他滿頭滿臉灰塵,像一個剛出土的秦俑,棉大衣上一片一片的油漬,上面又是一層層的灰土,髒得幾乎看不出顏色。他駕駛一台刮路機,轟轟隆隆地在雪山險道上像蟲子似的緩緩移動著。後面拖著的不足六平方米的綠皮車廂,就是他和上等兵范偉偉流動的家。

刺骨的寒風在茫茫荒原上呼嘯,無遮無攔地往臉上扑打。山連著山,山擁著山,滿眼裡皆黑褐色的山,扎得眼疼。通往邊防哨所的簡易國防公路,像一條灰色飄帶,在深山峽谷里纏繞著,起伏著。

太陽還有一竿子高,王北星從駕駛室探出頭對范偉偉說:「收工,趕緊拾點柴火做飯。」

「我看宿營車上有煤氣灶么,咋不用?」

「氣用完了!」他跟我說著話,手腳麻利,揮鍬挖灶的動作里,透出一種野戰作業的味道。

范偉偉是河南汝州人,獨生子,在家別說做飯,連鹽和味精都分不清楚。跟王北星上路四個月,范偉偉也進步了,會炒幾樣家常菜。但宿營車上條件有限,沒法蒸饅頭,兩人天天燜米飯,下麵條。

王北星抓起旁邊的大衣,一把扔過來:「你坐那休息一會,飯很快就好。」又朝范偉偉喊:「今天有客人,咱改善一下伙食,白菜粉條燉肉。」說罷,他轉身從車箱外掛鉤上,取下一塊黑乎乎的東西,磚頭大小,看不清是什麼,放在菜板上使勁掄著刀砍,費了好大勁,才砍下一小塊。然後,放進水碗里泡著。「這是風乾肉,好東西!」我知道他回頭的瞬間從我眼神里看到了什麼,我也從他面部表情的變化里,捕捉到了他微妙的心理變化。他轉開話題說:「山上風大,新鮮菜三兩天就幹了,有鮮菜,就抓緊吃兩頓,解解饞,沒好的了,就湊合著。」

我揭開裝菜的泡沫箱子,蒜薹和茄子已經幹了,估計是半個月前的,只有幾個土豆、一棵白菜和兩個蔥頭還勉強能吃。

路上生活,如腳下碎石,沉默而寡淡。他倆開著刮路機,天不亮上路幹活,中午也不休息,天黑時,路維護到哪裡,就在哪裡宿營。第二天,再接著往前護養,天天如此。遇上往邊防哨所送給養的車輛,生活上缺啥,王北星會主動上去要一點。遇不上,斷糧斷菜是常有的事。

漫漫山道上,最珍貴的當然是水。兩隻塑料大桶,每隻裝六十公斤水,用完了到邊防連或有水的河溝才能補充。一盆水,洗完菜洗碗,沉澱后,再加到刮路機水箱里。夏季,山上有時幾個月不見一滴雨水,遇不上水源,十天半月都沒水洗臉。

吃過晚飯,已是暝色入群山,天逐漸黑下來,沉寂的大山裡看不見一星燈火,四周里一片漆黑,但頭頂上繁星如斗。風比白天凌厲粗硬了不少。王北星端著臉盆從水箱里往外放水,說夜裡溫度會驟降至零下二十攝氏度,如果水箱凍了,第二天會很麻煩。

「發動機不熄火不行嗎?」話一出口,我就在心裡罵自己沒腦子。他抬起了頭,我沒看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感覺他的目光掃了我一下。半天,他說:「轉一晚上要燒二十五公斤柴油。」

團領導怕他倆路上寂寞,要給宿營車配影碟機和小型發電機,王北星說,那玩意好是好,太燒錢,還是別折騰了,寂寞了我們看書。

其實,王北星不喜歡讀書。

他有點沒話找話地說:「在山裡工作久了,夜裡聽到狼叫都覺得親切。」我問他碰上過狼沒有。他道:「夜裡常能聽到狼嚎,叫聲時遠時近,不過,從沒在我們眼前露過面。」

張應翔 攝

剛上山時,兩人都有說不完的話,范偉偉甚至覺得有點浪漫。可兩個人每天晚上東扯葫蘆西扯葉,一聊大半夜,肚子里故事再多,也有扯完的時候。講煩了,聽膩了,常相對無言。有時在路上干一天活,也見不到一個人影,實在寂寞了,兩人就把刮路機停到路邊,在山上甩開膀子比一趟五公里,收一身臭汗。王北星喜歡唱歌,但嗓子不長臉,像一面破鑼。在刮路機的隆隆聲里,他有時會敞開嗓子吼一陣,有曲沒調。

范偉偉在一旁聽得直笑,說你那不是唱,是吼叫、釋放,健康人聽多了,會患心理疾病。

「讀書得有愛好、興趣對吧,我天生不是讀書的料,一拿起書,就瞌睡得不行,硬著頭皮讀,那不是折磨自己嗎?」他的話很突兀,我趕緊說:「就是。」沒想王北星一聽,大手使勁拍拍身後的箱子:「這裡邊的書我全看了!」

我說:「你不是說你不喜歡看書嗎?」他咧著嘴嘿嘿地笑。

白天幹活,晚上睡不著覺,就在搖曳的燭光下拿書攪心慌,跟書彼此消磨了一段時間,王北星竟被書迷住了。帶在車上的書讀完了,就給山下戰友捎話帶書。

他忽然道:「日子平淡,人生不能平淡,把平凡的工作幹得可圈可點就是不平凡。」他神情里透著滿足和得意。我不曉得這話是他從書里看來的,還是他從路上生活里磨出來的感悟。

夏天,鐵皮宿營車在烈日下烤一整天,夜裡鑽進去,悶熱異常,沒法睡,王北星就坐在山頭上一邊吹山風,一邊深思、遠眺,像一塊沉默的石頭。他說,懷著萬千思緒,坐在大山的懷抱里想事情,爽快。

他的言語與一般戰士不同,跳躍性很大,還時不時蹦出一些文學語言。我猜,可能是箱子里那些書在他的心裡鬧騰著。

夜裡,宿營車裡冷得像冰窟,燭光跳動,寒風在車箱外「呼隆呼隆」地刮著。除了風沙拍打車箱的噼啪聲和呼嘯聲,大山裡再聽不到別的聲音。我們裹著大衣和棉被,還是凍得渾身發抖。「信不信?」王北星說,「我現在理解了那句名言,『人不過是一根蘆葦,是自然裡面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我趕緊抬頭盯著他,等待某種積鬱多年的東西從他心裡流淌出來。

他看著我,笑呵呵地說,人為啥怕孤獨和寂寞,因為不敢面對真實的自己。

我說你的職業應當是作家或者哲學家什麼的,每天開刮路機在這搓板路上消磨時光,似乎不太合適。他忽然低了頭,好像自己說錯了什麼。

那年,刮路機第三任機械手複員,王北星主動去找團領導,說我來干吧。領導說那是苦差事,你可想好了。他說,我想好了。王北星就這樣當了刮路機機械手。他說:「人要學會擔當,需要自己出現的時候,就應該主動走上去。」

每年初春,當戈壁灘上的紅柳泛出第一抹新綠時,王北星就得駕駛刮路機上路。上山前,他一定會記著給家裡打個長途電話,告訴父母他上山了,讓他們不要牽挂。在山上維護七個月邊防公路,再回到山下,已是漫天飛雪。

一次,刮路機壞在路上,他帶著一個新戰士,沒吃沒喝,在荒無人煙的雪山上守了一天一夜,差點凍死。他說在北塔山1100多公里的國防公路上來來回回五年,那樣的生死考驗自己經歷過不下十次。但他從不跟別人提及。

我說,有一些苦險經歷,不是壞事,人不被物質世界絆住腳,生命才會有更寬廣的向度。他重重地拍一把范偉偉道:「趕緊拿本子記下來!」他的舉動與興奮,反倒讓我有些不好意思。或許,是我的話語不經意間觸到了他心靈深處的某種東西。

這一夜,我們都沒有合眼。早上,天剛麻麻亮,王北星和范偉偉就鑽出宿營車忙活開了。昨晚從水箱里放出來的兩盆水,結成了冰砣子。我正收拾行李,王北星把頭探進宿營車說:「問一下,今天幾號了?」我說:「十月八號。」他翻出一個用細繩扎著的台曆,我掃了一眼,上面的日期只翻到九月二十八日。「我還想著過國慶節呢。」說完,他看著我,啞然一笑。

張應翔 攝

海子口,是地名,也是一個高山堰塞湖。對內地人來說,海子口氣勢和規模已經不小,但新疆人眼寬,說小得很,是仙女隨手丟在山裡的一面小鏡子嘛。

夏季,是海子口最美的季節,碧水藍天,綠草鋪地,野花爛漫,空氣里浮動著濃烈的花香。可可托海邊防連的軍馬場就在湖邊上。但軍馬飼養員、二十四歲的中士李全虎,對海子口的夏日風情,卻沒有什麼清晰記憶。

六月初,草地上各色野花剛剛準備綻放,連隊官兵就得出發,騎馬去邊界巡邏執勤。李全虎是照料軍馬的飼料員,又是連隊的指揮班代,上山巡邏執勤,自然少不得他。等從執勤點回來,海子口已是冰封雪裹。所以,李全虎在這裡痴痴守望了六年,海子口夏季滿地的芬芳花朵,他幾乎一次都沒欣賞過。

海子口夏季的美在李全虎的心裡,亦在他寫給家人的一封封信里。他筆下的海子口很美,是花的海洋。親朋好友們很神往,都認為他在一個詩意而浪漫的地方當兵。

「聽老兵說,這裡夏天特別美。」李全虎說著,臉紅了一下,眼神里有興奮、嚮往,也有一點不好意思。他說,我就是想讓家裡別擔心,我當兵的這個地方蠻好。

冬天的海子口,氣溫最低時會降至零下五十二攝氏度,風雪瀰漫的海子口無人光顧,馬場成了「冰窟孤島」。李全虎的任務很單一,帶兩名戰士在這裡精心飼養連隊的幾十匹軍馬,養精蓄銳,默默地等待春暖花開。

「那是去年入冬前團里蓋的新宿舍和馬廄。」李全虎拿齣電影里戰場指揮員常有的表情和手勢,指著湖邊一排漂亮的紅房子說:「以前是泥坯房,冬天冷得歷害,蹲一次廁所屁股都能凍裂。」他笑著推開門,屋裡窗明几淨,桌上一台小錄音機正播放著音樂,曲子清清淺淺。他給學習室起了個詩意名字,叫時光茶吧。我說,你還挺有浪漫情懷。李全虎笑著解釋:「累了,寂寞了,在這裡看看書、聽聽音樂,感覺挺好。」

馬場只有一部通連隊的電話,給父母打長途電話,他要在冰天雪地里步行十多公里,去附近的鄉鎮上。洗澡回連隊,半個月一次。十來公里山路,對腳下生風的邊防戰士來說,算不得什麼。但遇上大風大雪天氣,路不通,有想法沒辦法。

冬季里馬場最苦情的是砸冰取水。生活和飲馬用水,都取自門前的海子。海子結著幾十厘米厚的冰層,刺骨的寒風在冰面上呼嘯,打到身上凍得骨頭都疼。李全虎帶著戰士在冰面上掄兩三個小時大鎚,才能砸出臉盆口大一個冰眼。冰眼凍了再砸,天天如此。手上大鎚震裂的傷口,也像冰眼一樣反反覆復張裂著,疊加著。

我說:「雪這麼厚,化雪水用不是更方便些。」他搖頭擺手道:「化一天雪,還滿足不了一半馬飲水。」

張應翔 攝

去年三月,軍馬「旋風」得了結腸病,滴水不進。李全虎把「旋風」從馬廄牽到宿舍診斷病情。平時軍馬患病,他基本都能手到病除,但這次他使出渾身招數,「旋風」的病就是不見好轉。危急時刻,在零下四十五攝氏度的雪山上,李全虎隻身衝進了寒風呼嘯的黑夜。在沒膝深的雪地里徒步到鐵買克鄉求援。

獸醫請來了,連隊幹部也聞訊趕到,結果卻讓李全虎心裡拔涼,都說「旋風」的病無法醫治。他哭道,「你們瞎說!」

李全虎跪在地上,變換著各種手法給「旋風」揉肚子,牽著「旋風」在門外一趟一趟遛圈圈。當「旋風」奇迹般地好轉起來,在地上找東西吃時,守著「旋風」三天三夜沒合眼的李全虎兩腿一軟,癱在了地上。

他笑著說:「連隊近兩百公裡邊界線,山高水險,巡邏全靠軍馬。軍馬是邊防軍人最貼心的戰友。」

一次巡邏途中,一個戰友不小心從馬背摔下來,爬起來要對軍馬動粗,李全虎衝過去,將臉伸給戰友,噙著滿眼淚水:「你要是心裡有氣,就往我臉上打。」

自此,連隊再沒人敢對軍馬動粗。他說:「馬雖無言,卻通人性。」

他向湖岸一聲口哨,一群軍馬尋聲向他飛馳而來。站在馬群里,李全虎輕輕地撫摸著一匹匹親昵地向他打著響鼻的軍馬鼻樑,眉眼間儘是開心。

清晨第一縷陽光剛落到門前的海子上,李全虎已給全連軍馬梳裝完畢,在操場上列隊待發。他笑眯眯地說:「今天是軍馬上執勤點的日子,應該打扮得漂亮一些!」言語里有一種勇士出征的意味。

▲上圖來源於網路

猛然看上去,他是那種丟在人堆里半天也難尋見的角兒,長得有限,亦看不出身上有什麼猴子的性格,戰友們卻管席志強叫「猴子」,僅僅因為他爬電線杆子身手敏捷么?

那年七月,席志強背著背包走進茫茫戈壁深處的總站線路維護連,沒曾想,一到就趕上了連隊線路改架。

早晨六點起床,早飯和晚飯在連隊吃。午飯在野外工地上,榨菜、水、火腿腸和干饢。

大夏天,戈壁熱浪滾滾,地表溫度高達七十攝氏度,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子砸到石頭上,「吱」一聲就不見了。一天攀一百多根杆子,早上領兩雙新手套,撐不到下午,就爛得沒法戴了。席志強蹲在戈壁灘放聲大哭。他覺得自己實在撐不住了。

「當時,我心裡真的後悔過,要是聽我爸的勸,不來當兵,哪裡會吃那種苦。」他兩手一攤,「但說實話,哭歸哭,哭完了,該幹啥還得幹啥。」

如果從說話的表情上看,肯定覺得他在開玩笑。但我知道,這是真的。

我笑著逗他:「你是班代,可以爬杆子,也可以不爬杆子嘛。」

他道:「剛開始,還有十來個民工,中途熱得受不了,都跑掉了,人家是老百姓,可以走,咱是軍人,工地就是戰場,施工就是打仗,輕傷不下火線。」

頭上的遮陽帽,根本無法阻擋戈壁灘的酷熱。滿臉灰塵汗漬,卻不敢洗,一洗痛如刀割。「一個多月沒洗過臉,臉上的黑皮,用手可以一片一片揭下來。」他說著,把手伸到臉上,做出美女揭面膜的樣子,意思是,「就這樣,一層一層慢慢往下揭,動作不能猛」。齜牙咧嘴,「嗷――」的一聲,表情很疼痛的樣子。惹得旁邊戰友們一片笑聲。

但幾個月下來,席志強發現自己並沒被苦累壓倒,揮汗如雨的艱辛,反倒讓他體會到一種尋找自己,發現自己,挑戰自己的暢快。

「啥叫脫胎換骨,你說那種經歷算不算?我覺得應該算。」他似問我,又自問自答。

他說當兵第一年,記憶里幾乎沒留下多少難忘的事。真正讓他刻骨銘心的,就是第二年的那個盛夏。

五年前,席志強從河南老家入伍時,不滿十七歲,國中文化。

雖說家在農村,但他家開著石灰廠,還有兩輛運輸車,一年有三十多萬元收入。在二十年前,這當然是一個不小的數字。父母都反對他當兵,要他跑銷售。席志強說,我去體驗一下當兵的生活,兩年,一眨眼就回來了。

兩年服役期滿,最後一次在戈壁上巡線,望著自己和連隊官兵架設的線桿筆直如線,在茫茫蒼蒼的戈壁上伸向遠方,他忽然有點捨不得離開那一根根黑線杆子和並肩戰鬥的戰友。寒風在纜線上一陣一陣尖叫著。他獨自坐在線桿下,心裡五味雜陳,默默地眨眼,收住了快要溢出眼眶的淚水。

父母一次次打電話,催他趕緊複員,說新廠子等著他回去管理。席志強嘴上應著,心裡卻早做了決定。

年底選改士官,席志強全連民主測評得票最高。他選擇了留隊。

連隊的一套光纜搶代通設備,老在訓練場上趴窩,很少有代通的時候,全連官兵都認為是設備太老舊。席志強說,設備性能發揮不正常,原因該從操作的人身上找。

琢磨來琢磨去,他發現光纖適配器不斷損壞,癥結出在代通光纖用的匹配膏上。「瞎扯,這經驗是老班代們一茬茬傳下來的,能錯?」幾名技術骨幹不信。席志強粲然一笑,說,經驗跟人一樣,也會老,新情況新問題得用新辦法解決,拿老經驗解決新問題,是穿新鞋走老路。他放棄用匹配膏,只把光纖切割后的長度縮短了零點六厘米,那套面臨淘汰的老設備,立馬起死回生。

光纜搶代通專業實際操作,稍有一點緊張,芯兒就會被剪斷。有戰友問他,「你操作時咋不緊張?」

他眯縫了眼道:「你說呢?道理明擺著,有真本事就不會緊張!」然後,重重地拍一下人家的肩膀說,啥叫老兵,學著點,這是從實戰里淘來的,教材上沒有。

四月里,有個村子挖排水溝,村民們幾鎬頭下去,挖斷了部隊光纜。席志強說,「我去吧?」連長有點遲疑,說這可不是平時訓練,跟上戰場一樣,以前咱們用這種老設備還沒代通過光纜,你真去?

席志強胸脯拍得山響,說:「去,不去咋知道自己不行!」

他帶著一名戰士在夜色里趕赴現場,前後不到二十分鐘就順利完成任務。

席志強老爹不信,覺得信里說的那些光榮,是兒子坐在新疆軍營里吹牛皮,就一身名牌西裝,拎著大包小包兒子愛吃的東西,專門來了一趟部隊。

席志強抱出一個小箱子,把自己五年裡在部隊獲得的優秀線路維護員、「四會」教練員、崗位成才標兵,還有各種比武競賽的金銀銅獎牌和證書,嘩啦一聲,往桌上一倒。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然後,定定地打量著老爹的一身行頭說,以後咱別把自己打扮成土豪行嗎?

「曉得,曉得。」老爹撥拉著滿桌子的榮譽說,「往後我是該換了眼睛看你。」

王寧 攝

下士劉海強的確有些與眾不同。

我是在忽然里認識劉海強的。那天,我在一個團里修理連採訪,臨走,想在連隊隨便看看。轉到炊事班宿舍,一名戰士正在熨衣板上打理衣服,軍裝筆挺,動作嫻熟,嘴裡哼著小曲,蒸汽熨斗「哧哧」聲伴著,聲音低淺而清亮,場景甚是愜意。我的腦海里瞬時冒出一個判斷:這是個有意思的兵!

連隊幹部告訴我,他叫劉海強,是炊事班副班代。他掃我一眼,淡淡一笑,身上隱隱有一股子說不出的味道,一股子與優秀不大沾邊的味道。

劉海強是城市兵,父母皆公務員。他是家中獨子。

新兵連,劉海強軍事訓練課目三分之二拿了優秀,人機靈,干工作亦是利索。班代們都爭著要他。劉海強笑眯眯地問帶他的班代:「連隊啥崗位最苦最累?」

班代說:「炊事班。」

他又問:「炊事班啥活最累最苦?」

「燒火!」班代有些莫名其妙。

「班代,我要求到炊事班工作,當燒火員。」

班代沒說話,覺得他是逗樂子,開玩笑,沒往心裡去。

誰知劉海強沒開玩笑,真進了炊事班。

在炊事班第一次班務會上,劉海強說,咱炊事班不光軍事訓練要向戰鬥班看齊,個人形象上也得不斷向戰鬥班戰士學習,不能老給大家一種黑乎乎、油乎乎、臟乎乎的印象,為此,我提三條建議:第一,每周每人做到「三洗」,就是洗一次澡,洗兩次衣服,洗三次頭髮,把衣服熨平展了穿,顯得精神,有朝氣。第二,操作間每天清掃四次,標準是地板能映出人影。第三,消毒櫃每天通電三小時。

有人聽他這麼說,就急了,說你是班代啊!劉海強說,我不是班代,我是建議。

戰士們都樂了,說你叫劉海強,不叫劉建議。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一時間竟扯得臉紅脖子粗,氣氛有些僵。

扯到最後,班裡幾個戰士對劉海強的一致意見是:「你剛進炊事班,能把火燒好就不簡單。」

王寧 攝

劉海強道:「我一定把不簡單的工作干簡單!」

全班戰士都笑了。班代當然也笑了,但笑得意味深長,模稜兩可。

但誰都沒想到,一周后,劉海強的三條建議竟然被班代列入炊事班日常管理規定。

劉海強走上燒火崗位后,修理連再沒吃過塌火饅頭、夾生米飯。全連官兵樂得臉上開花。都說炊事班工作有新變化新進步。

燒火頭一年,劉海強把各連「伙頭軍」招呼起來,切磋技術,博採眾長,對修理連的爐灶進行了一次改造。

他在爐膛出煙口安裝了一個水箱,借火道余火加熱水箱,再讓水箱里的蒸汽通過管道進入蒸箱,蒸饃饃、燜米飯。炊事班工作效率大增。

別人燒火,一拿煤鏟子,衣服、臉上,弄得到處是煤黑。劉海強卻例外。

有戰士問他:「咋整的,你的衣服那麼乾淨?」

劉海強眼皮輕輕往上一瞭:「僅僅憑吃苦是不行的,這是技術活,得有點智慧才行。」

因他把煤末子摻土打成小煤塊和小煤球,告別了煤灰飛揚不說,一算,一年下來能節省近五噸煤。

「別扯了,燒火那點事,是個人都會幹,要啥智慧,你小子瞎吹牛。」戰士們仍不信。

劉海強不爭辯,繼續不聲不響地搗鼓著。他給鼓風機加了一個線圈和電磁繼電器,把風輪轉速定為弱、中、強三檔,以此控制火候,省心省力。

服役期滿,連隊幹部徵求意見,希望他留隊選改士官。劉海強說:「好,我心裡也是這麼想的。」

實際上,從報名應徵一直到新兵下連,劉海強壓根就沒想過要在部隊長期干。

劉海強後來的感情為什麼會悄然發生變化?是什麼東西在不知不覺間改變了他內心的真實想法?這些問題,他沒說,我也沒問。

現在,採納劉海強建議的那個班代複員了。已升為副班代的劉海強,每天上班時間一到,跟複員了的老班代一樣,會習慣性地扯亮喉嚨喊一嗓子:「上班了――趕緊起火!」聲音如早春里清亮的陽光。

自己的聲音還在院子里浮動著,劉海強的腳步已到了燒火間。因他正帶著燒火的徒弟,起火燒火的事,亦常是他的工作。

▲上圖來源於網路

沒有特殊情況,朱代發周末都會在家為妻兒忙碌一天。做飯、拖地、擦玻璃,把狹小簡陋的家收拾得乾淨整潔。偶爾,還會抽空陪十四歲的兒子到乒乓球俱樂部打打球。

那天上午,我如約趕到他家時,他正在家裡為這些事忙得滿頭熱汗。

「這些都是我爸爸的,我特敬佩我爸!」他兒子把一個紙箱子抱給我。我翻了翻,裡面除了一枚二等功和四枚三等功軍功章,還有三十多個榮譽證書。

看著兒子滿臉自豪,他很靦腆很幸福地笑著,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不算個啥。

「他呀,就會擺弄個航模。」妻子王秀珍身子探出廚房門,手裡正擇著一把芹菜,說你看他那憨樣,還能弄啥。朱代發在沙發上坐得端端正正,低頭聽著。

四十歲的朱代發只有國中文化,老家在陝西安康,1985年當兵時,航模靶機經常飛不上天,好不容易飛上去了,飛行時間又很短。空中沒有目標,他和戰士們坐在火炮上常常一等就是幾個小時。也許正是無休止的等待觸動了朱代發的心。

密密麻麻的線路和電路裝置,讓朱代發感到頭很大,摸不到北。但他是硬漢子性格,不認輸,說人只要敢挑戰自己,就能創造奇迹。

別的略去不說,單從航模操作手到航模指揮組長,幾年裡,他培養了十五名呱呱叫的「徒弟」,且大都作為技術骨幹留在部隊轉了士官。但「徒弟」們認為航模專業太單一,在部隊年齡熬大了,到地方不好安置,干滿二期或三期就不願再幹了。為此,他心裡很傷感。覺得自己航模組長當得很失敗。

朱代發三期士官期滿那年,老家的鎮土地管理所同意接收他,開工廠的同學也以十萬元年薪請他去當副廠長,一家人都為他高興。部隊沒有轉四期的名額,朱代發只好回老家。

▲上圖來源於網路

轉業手續剛辦完,旅里突然打電話讓他回部隊,說已向上級打了報告,特批為他選改四期。朱代發很興奮,一夜未眠,第二天扛起行李就往部隊趕。有人罵他是一根筋,說有你娃後悔的時候。

「現在人到中年,面對走留,你後悔過嗎?」話一出口,我就後悔問得有些唐突。他想了一下,默默地擺弄著手裡的航模模擬操縱盒,淡淡地說:「有啥後悔的,是老兵,肩上就有一份老兵的責任。」

母親去逝時,朱代發正在戈壁上擔負演習航模飛行保障任務,父親怕他工作分心,一個月後才在一封家信里說了實情。他背過戰友,哭了一場,該幹啥,仍埋頭幹啥。兩年後,父親患重病,得到消息,他坐了三天三夜火車,沒想到,緊趕慢趕跑回家,還是沒能跟父親說上一句話。

去年七月,朱代髮帶領航模小組在戈壁灘上執行演習飛行保障任務。飛行任務完了,航模卻在空中死活不接收返回指令。他急出一身冷汗,眼睜睜地看著航模像斷了線的風箏,在空中亂飄。最後,航模重重地摔到戈壁灘上,成了一堆碎片,朱代發心如針扎,一個人跑到山坡後面放聲痛哭。

他擰過臉說:「如果讓戰士打下來,我特高興,它檢驗和保障了訓練。摔了太可惜。」

冬天溫暖的陽光從窗戶透進來,照在他的臉上,有晶亮的東西在他的眼眶裡晃動。

他伸手在臉上摸了兩把,澀澀地說:「一架航模七萬多元,有了故障,自己卻沒有辦法,錢白白打了水漂。」

朱代發執行靶機飛行保障任務,放飛航模近千次,幾乎沒出過問題。這次意外,讓他心裡很內疚。

他苦苦思索、折騰兩個月,他成功研製出Ⅱ型靶機停車控制器。

「那段時間,我晚上做夢都在回收航模。」

「看到各種機型的航模通過我的手,在空中自如飛翔,我特別開心。」他這樣說的時候顯得很幸福。臉上的表情也忽然里有了燦爛。

▲上圖來源於網路

朱海兵小眼睛,臉膛黝黑,是坦克六級修理工。結婚一年多,他和妻子的愛情故事,戰友們都不信,說是吹牛呢。

朱海兵家在四川開江農村。四年前一個金風送爽的秋日,一個朋友給他介紹對象,女孩是烏魯木齊一家報社的記者,畢業於北京大學。朱海兵一聽,手擺得像趕蒼蠅,說我人實在,拿我開心,不好玩,也不厚道。但他拗不過朋友的一片好心,還是硬著頭皮答應跟女孩見一面。

那次匆匆一見,朱海兵覺得自己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見到了一個感覺不錯的人。但他的選擇不是追求,而是放棄、撤退。他說,人家是碩士,又長得像荷花一樣好看,怎麼會嫁給一個坦克修理工嘛。然而,看似不可能的事卻平平淡淡地發展著。

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傳開。有戰友勸朱海兵說,你得看清自己的現實差距,別沒事自己找煩惱。而女朋友的朋友、同事,也都坐不住了,說你一個人見人追的大美人兒,找個指甲縫裡沾著油泥的戰士當老公,事兒想想可以,浪漫一下也行,就是千萬不敢當真。

女孩猶豫了,但她有一點不死心,分手前,想到朱海兵的連隊瞧瞧。

春天的陽光碎金一樣灑落在身上,女孩坐在綠茵茵的草地上,聽戰士講述朱海兵的故事。

有一年,父母在老家給朱海兵張羅了一個對象,催他回家相親,連隊給了他一個月探親假。沒曾想,在回家的列車上,朱海兵從雜誌上看到北京一所學院研製出一種微電腦不解體檢測儀,不拆卸裝備部件,就能準確判明故障。他把探家相親的事忘到了九霄雲外,直接從寶雞轉車去了北京。回到連隊,連里官兵問他相親的事,他嘿嘿一笑,說對象黃了。

轉過年,這種新型檢測設備配發連隊,朱海兵擔任技術培訓教員。

團里搞攜帶型拆卸支架技術項目攻關,朱海兵任組長。十多名技術骨幹苦苦鑽研了兩個多月,蹲在訓練場上反覆試驗,結果都是失敗。有人說,專家都幹不了的事,咱幾個戰士逞啥能。當時正值盛夏,戈壁灘上地表溫度高達八十攝氏度,坦克表面像烙鐵一樣燙手,拆卸的裝甲部件有的重達三百多公斤。但朱海兵帶著戰友攻破了難關。

參加軍區實兵演習,連隊擔負演習裝備維修任務。戰鬥剛剛打響,兩輛坦克發動機出現故障,團里派出兩名工程師搶修,無功而返。當時,朱海兵患病在衛生隊住院,還發著高燒。聽到消息,他趁醫生不注意悄悄跑出來,搭一輛送給養的車上了演習場。發動機故障排除了,他卻暈倒在演習場……

連隊官兵對朱海兵的故事如數家珍。女孩聽得眼睛有些潮濕。那些故事像春天燦爛的陽光,在她的心裡一片一片地鋪展開來。

發生在這個春天的講述與傾聽,朱海兵後來知道時,女孩已經鐵了心要嫁給他。

女孩說:「這些事他從來沒給我說過,那個春天,我聽到了自己內心的聲音。」

前兩天,閑來無事,被幾個朋友約了出去喝茶。我把他倆的故事講給朋友。朋友聽了,竟一臉的迷惑:「現在的女孩子都追求幹得好不如嫁得好,一個比一個現實,你說的是真的假的?」

我說:「小兩口我見過,那女子確實像荷花,聰慧,漂亮。」

▲上圖來源於網路

馬年春節前,天氣異常寒冷,我去了一趟阿勒泰邊防。

連隊孤零零地坐落在雪山腳下的戈壁灘上,距縣城有兩百多公里。聽不到天氣預報,戰士們把溫度計拴在院里一棵小樹上,測量日子冷暖。

在連隊住了幾天,那棵小樹上的溫度計顯示的溫度一直在零下四十攝氏度上下徘徊。但戰士們說,有付斌在就不冷。

付斌是誰?連長說,是負責全連水、電、暖的士官。

那天,付斌出現在我的視野里時,正在埋頭干一件與他的本職工作無關的事。

聽連隊官兵不停地誇讚他,我心生好奇,就想跟他聊聊天。轉了幾圈,找不見人,看見營門外有一個戰士爬在雪地上修摩托雪橇,我走了過去。

無遮無攔的白毛風在茫茫雪野上呼呼狂叫。他雙手腫得像饅頭,手背上布滿了血口子。

「手怎麼凍得這麼厲害?」

「不打緊,每年冬天都這樣,老毛病。」他跟我說著話,手裡活並不停,也不抬頭。好像立在旁邊跟他說話的不是一個大活人,是一根拴馬樁子。

我心裡掠過一絲不快,站著看了半會,建議他把雪橇抬到屋裡去修,屋裡有暖氣。他搖搖頭說:「屋裡暖和,但試車抬出抬進,要麻煩別人,在外邊邊修邊試,方便。」

不一會兒,我的腮幫子木麻麻的,手摸上去,像打了麻醉藥,沒知覺,趕緊往房子里跑。

為了不影響連隊第二天巡邏,那天下午,付斌頂著寒風在雪地里整整忙了三個小時,修好摩托雪撬,已到了晚飯時間。

從當兵到現在,付斌還沒探過家。

十月里,付斌的母親收秋莊稼時,從土崖上跌落,摔成了重傷。付斌給家裡寄了兩千元錢,仍舊一如既往地干自己的工作。

「說沒想過回去,那是假的,我還背過人哭過,爸媽就我一個兒子,我做夢都想回去,但鍋爐剛開始供暖,是問題最多最操心的時候,我回去了,沒個頂事的,連隊官兵就會受凍。」付斌搓著饅頭似的腫手說。

吃過晚飯,戰士們都在電視房裡看電視。付斌挾著幾張報紙,去鍋爐房換班。我也跟了去。

當兵六年,種菜、發電、燒鍋爐,一身油漬一身灰,付斌乾的全是連隊最苦最累的工作。我說,你可以去戰鬥班排,工作相對單一,也省心些。他埋頭往爐膛里加煤,沒說話。

新兵下連剛進菜地時,付斌想不通,找著碴兒鬧情緒。在西藏當過八年兵的父親專門給他寫了一封信。信很長,但中心思想就五個字:行行出狀元!付斌把父親的信攤在膝蓋上,在菜畦邊上坐了很久。之後,再沒鬧過情緒。那一年,連隊蔬菜大豐收。

去年冬天,駐地發生雪災。連隊軍馬和羊缺草料,巡邏、救災任務重,連里人手拉不開栓,付斌每天天不亮出門,天黑回連隊,開著摩托雪撬,走鄉村進牧包,一車一車地收購馬草。整整一個冬天,白毛風一場接一場地刮,飢餓、寒冷與他形影不離,他咬牙挺著。晚上回到連隊,不管多累,都會去鍋爐房陪一個名叫蘆瑤的戰士燒鍋爐。

他說,「在冰天雪地里跑了一天,誰不想好好睡個囫圇覺,小蘆熬不住夜,愛打瞌睡,心操不到,溫度上不去,全連人挨凍不說,弄不好暖氣管道會凍裂。」

蘆瑤最初也不情願去鍋爐房燒鍋爐。兩個月後,連隊幹部要給蘆瑤換崗位,他卻不願離開,一直跟著付斌燒了一冬天鍋爐。

付斌一會兒往外倒煤渣,一會去電機房照看發電機,我也來來回回地跟著,雙腳凍得知覺都沒了。而這樣的冬夜,付斌已經堅持了三十多個月。

連隊選送付斌去烏魯木齊學習,他花了六十元給自己買了一件襯衣、一條褲子,卻買了八百多元的書。

寂寞漫長的冬夜裡,他一本接一本讀買回來的書,一宿一宿守著鍋爐為連隊官兵輸送溫暖。

今年年底,連隊評選立功人員,付斌票數又是全連最高,跟往年一樣,這次他又拒絕了。六年時間,他主動放棄了三次立功受獎機會。

我問他:「為什麼不要,榮譽是對一個人工作成績的肯定與褒獎嘛。」

「我放棄了嗎!」

他的話讓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麼說。沉默了一陣,他說,「工作著就是幸福的,付出和奉獻的過程,就是感受著光榮和幸福的過程。」

我有些驚訝。他低頭不停地搓著手,爐膛里紅紅的火光映著他的臉。

我們彼此無話,安靜地坐著。他忽然抬頭對我說,「你在烏魯木齊方便,能不能幫我打問打問,柴油機平衡鐵經常被打斷是啥原因。」

我問他,「是連隊現在用的這台柴油發電機嗎?」

「不是,是我們團另外一個連的,我查了好些書都沒找到解決辦法。」他仍舊盯著爐膛里的火光。我知道他心裡在琢磨什麼。

老實說,在去那個無名小站的路上,我有些後悔。滴水成冰的天兒,跑那麼遠,去幹什麼呢?而我為此已經在路上折騰了兩天。

「到了,那就是倉庫的轉運站!」「啪」一聲,司機拍著方向盤說。樣子很興奮。

只見白雪覆蓋的茫茫戈壁上,孤零零立著幾棟房子,當然還有鐵軌和電線杆子,但除此,看不到別的。

兩個小戰士,常年守在這種荒無人煙的環境里,生活會是什麼樣子?我心裡忽然有一種強烈的好奇。

寒風如刀,刮到臉上,似要揭下皮肉來。上等兵劉宣勝和孫元明在站台上埋頭掃雪。事先,我沒讓倉庫通知,正暗合了我的好奇。他倆並不清楚雪地里野狼一樣撲上來的越野車是沖著小站來的。

看到來人,兩人扔下工具,笑呵呵地跑過來,軍容嚴整,軍禮標準。

「每天都整內務嗎?」

「跟連隊一樣。」劉宣勝說著轉身去找暖瓶倒水。我順手開了桌上的電視,調了一遍頻道,只看到一個飄著雪花的吐魯番台。坐在旁邊一直沒吱聲的孫元明解釋,倉庫已給小站換過好幾次天線,效果都不好,只能收到這個台。

孫元明從窗外掛鉤上取下一塊凍肉,張羅著要給我們做一頓最拿手的湯飯。

劉宣勝和面,孫元明切菜,忙得有板有眼。他倆同年入伍,都是城市兵。性格內向的孫元明中專畢業,入伍前在庫爾勒熱電廠上班。劉宣勝來自河南周口市。

剛到轉運站時,兩人曾經為吃飯的事吃過不少苦頭,不是米飯夾生,就是炒出來的菜鹹得難以下咽。不會發麵,蒸出來的饅頭老是死面瘩疙。

轉運站的工作並不複雜,軍列進站后,他倆電話報告倉庫,再負責幾個小時的警戒巡邏。從倉庫趕來的官兵把卸下來的貨裝上車拉走,軍列開動,熱鬧也被一陣風似地帶走,小站又恢復了往日的沉寂。然後,兩個人再眼巴巴地盼著下一趟軍列進站。車來了,小站就有了歡聲笑語,單調寂寞的生活就有了生氣。

劉宣勝把家信當日記寫,有時一周給家裡寫三封信。收到家信,他像國小生讀課文那樣,會坐在鐵軌上高聲朗讀,聲情並茂,有時還帶著手勢,有點像練習演講。

吃過午飯,孫元明和劉宣勝要去烈士陵園掃雪。我們頂著零下二十七攝氏度的嚴寒,在雪地里高一腳低一腳走著。烈士陵園離轉運站不遠,在三四公裡外的一面山坡上。掃完雪,祭奠過烈士,走回小站,天已經黑下來。戈壁上看不到一星燈火,除了風聲,再聽不到任何聲響。

外邊來人很少在這裡住,小站也沒有多餘的床鋪,我們把兩張單人床合在一起,四個人兩床被子,四件大衣,睡小通鋪。

劉宣勝說,他剛進站那陣,每天面對戈壁荒漠,心裡憋得慌,老想走出去找個人說說話。有時心裡不痛快,心煩氣躁了,會沿鐵軌一口氣走上老長一段。遠處是蘭新鐵路,有時他倆會靜靜地坐在門前,看遠處載著旅客的列車像蟲子一樣爬動,聽火車的隆隆聲時近時遠。有時會情不自禁地跑過去,向車上一閃而過的乘客揮揮手。

這一夜,我們基本上都沒合眼。早上,劉宣勝和孫元明炒了昨晚我們吃剩的米飯作早餐,還有一小盤切成片的火腿腸。

分別時,兩個戰士搶著替我們拎東西,走到車跟前了,卻沒有放到車上的意思。我知道,倆人還想和我們再走一段。我讓司機把車開到兩公裡外的地方等著。

我們默默地走著,地上厚厚的積雪,被我們踩得「嘎吱嘎吱」地響著。

王雁翔,甘肅平涼人,作家,供職媒體,現居廣州。詩歌、散文作品見於《解放軍文藝》《西南軍事文學》《西北軍事文學》《廣州文藝》等刊。作品曾獲第十三屆、第二十三屆新聞獎二等獎,全國報紙副刊作品金獎等。已出版《穿越時光的河流》等作品多部,作品入選多種選本。

一路走來,感謝有您!

未經授權,禁止轉載!

本文作者:王雁翔

校 對:王 豪

責任編輯:羅 煒

南部戰區投稿郵箱:[email protected]



熱門推薦

本文由 yidianzixun 提供 原文連結

寵物協尋 相信 終究能找到回家的路
寫了7763篇文章,獲得2次喜歡
留言回覆
回覆
精彩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