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范兒的美國總統（沒有之一）

JFK的時代，恰逢美國歷史在「斷片」的時期。但是，為什麼半個世紀過後，他仍然是美國最有魅力、最有文採的總統？在新媒體的時代，歷史、風格和文采還管用嗎？

JFK！

今年是美國第35任總統約翰·肯尼迪出生100年慶，這個美國人昵稱為JFK的總統，在被暗殺54年後，仍然是美國人的心目中最有魅力的總統。

為了紀念肯尼迪一百周年，紐約歷史博物館和華府史密森國家博物館幾天前開始聯展，用照片累積的肯尼迪傳奇，包括標誌性的攝影家名作，和前所未公開的檔案照片，圖片來源彙集了約翰·肯尼迪總統圖書館、約翰·肯尼迪基金會、蓋蒂圖像、私人、以及肯尼迪家族檔案。

為什麼現在美國人還在乎肯尼迪？即使在他去世之後，所有的美國總統都必須要跟肯尼迪的標杆做比較？所有歌頌肯尼迪的好，都可以成為與現任總統的對比！

2013年肯尼迪逝世50周年時的民調顯示，近四分之三的美國人認為，肯尼迪在歷史上是一個傑出或高於平均水平的總統，在艾森豪之後就職的11位總統中，獲得最高的回顧評級。

而肯尼迪受歡迎不僅僅是在死後，在他執政短短的1000天，他的支持率從來沒有跌到55%以下，雖然美國當時正處於尖銳的種族糾紛和國際問題（俄國、古巴等）。他任內平均的民眾支持率是70.53%，是蓋洛普歷史上對總統任職最高的測評。肯尼迪在職時的民調等級高於艾森豪總統五個百分點，比小布希、歐巴馬、尼克松、福特和卡特分別高出了21%或更多！

肯尼迪在1963年11月22日遇害，根據皮尤研究中心的研調，在1963年初，美國人對他和國家表示肯定。82％的受訪者認為美國的國力將在1963年增加，而64% 表示商業狀況良好。

當然，在美國人中間，肯尼迪的歷史定位也不無爭議：《華盛頓郵報》於2013年評估肯尼迪的外交政策和立法建樹，認為肯尼迪名過於實：古巴危機、越戰衝突升級、伊拉克政變都是他的錯，並且在國內的政績沒有實效，他其實算不上一個「好總統」！

對我而言，我出生在肯尼迪死後，又不在美國長大，照理說，他的生命和我的沒有交集。但是我認為肯尼迪的生平和特質，是了解美國現代史和美國心靈的必要切入點，我向來非常好奇的是，他對於當代美國人的意義。

肯尼迪在世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偶像，他的政權是夫人傑圭琳·肯尼迪所形容的英勇睿智的「亞瑟王朝」。而撲朔迷離的早死，使他變成了一則神話。肯尼迪的刺殺結束了美國的天真。

對我而言，肯尼迪代表的文采、風格、理念，結合了經典和現代感。真正的范兒，永遠不會過時。

文采和風格

機智，幽默，自在，隨和：肯尼迪所體現的風格是一種所謂的政治家風範，又極具個人魅力。當然，我們必須承認，肯尼迪的個人魅力具有多種歷史因素：肯尼迪是典型的高富帥，他當選總統的時候才43歲，滿頭深棕色的頭髮。

肯尼迪出生后兩年，美國經濟開始進入「飛躍奔騰的1920年代」，他的父親由股票經紀人，當到了一家銀行的董事長。到了1935年，美國經濟已經逆轉進入大蕭條的時候，他父親的凈資產達到了1.8億美金，相當於今天30億美元。肯尼迪的父親在1938年到1940年之間是美國駐英國大使，他用威望和財富為肯尼迪的政途鋪路。

但是有趣的是，肯尼迪的富有並沒有成為媒體或大眾仇富的對象，雖然他在競選過程中，也受到不少攻擊。例如，在1960年的競選期間，當專家和對手抱怨他的財富時，肯尼迪只是回答說：

「我剛剛從我慷慨的爸爸那裡收到了以下電報：『親愛的傑克，除非必要，不要多買一張選票。如果要為大獲全勝買單，我就遭殃了。』」

肯尼迪是一位精彩的修辭學家，我個人認為他是美國最後一個有文採的總統。有些人會說：歐巴馬也不錯！肯尼迪愛看書是有名的，歐巴馬也手不釋卷。但是對我而言，歐巴馬的style太有套路，雖然很有效率地使用重複的句型架構，造成類似歌謠的節奏，他的演說太過冗長，聽起來絮叨，以造句取勝，但是沒有激起行動的爆發力。

肯尼迪1961年總統就職演說是世界名人演說中的經典，1300字，10分鐘搞定，對於在一月飄雪的酷寒天氣里的觀禮群眾來說，正好合適。而歐巴馬2009和2013年的就職演說，分別是2400和2100字，而我都不記得他說了什麼了！

而川普以不愛看書有名，他的特色是「反文采」。在今年一月的就職演說里，川普就職演說中最尖銳的字眼是「美國浩劫」（American carnage），血淋淋地描述美國社會和經濟的凋敝，主張讓政府為人民負責：「在這個運動的中心是一個至關重要的信念：一個國家的存在是為了服務於公民。美國人希望他們的孩子上好學校，他們的家庭在安全的社區，自己有份好工作。這些是正直公眾的公平合理的訴求。」

在表面上，這個講詞鼓吹把權力從政客手裡歸還給民眾。但是它分裂性的語調是煽動聽者內心的恐懼。相反地，肯尼迪有名的就職演說金句，卻是讓聽眾覺得必須自己掌握行動，才能更有力量，也因此訴諸了人對理想主義的願景：

「所以，同胞們：不要問你們的國家能為你們做些什麼，而要問你們能為國家做些什麼。全世界的公民：不要問美國將為你們做些什麼，而應問我們在一起能為人類的自由做些什麼。」

1960年總統大選，肯尼迪以118,574張選票險勝尼克松，固然競選的過程顯示肯尼迪比尼克松更具戰略性，重點關注對結果舉足輕重的重要州，而尼克松則把精力分散在全美五十州。

很多評論家認為他們的電視辯論，尖銳地對比了兩人風格的差異。而風格決定最後選舉的優勢。尼克松和肯尼迪第一次交鋒時，肯尼迪展現了輕鬆舒適，帥氣自信的魅力，而拒絕任何化妝的尼克松則在明亮的電視燈下顯得疲憊。

媒體經常報道肯尼迪在沙灘玩球或散步的照片，變成他的形象符號之一。尼克松在1972年競選總統時，為了凸顯自己的「風格」，特意模仿肯尼迪來個「海灘散步照」，用意是借著這楨圖片來喚起肯尼迪式的流光溢彩。

結果這楨照片帶來完全反效果，進一步加強了大眾對尼克松的刻板印象：拘謹呆板！因為肯尼迪在海灘上常常赤腳或穿白帆布休閑鞋，但是尼克松堅持在海灘穿著他的黑色閃亮尖翼牛津鞋！

所以，真正的風格是模仿不來的。

勇者的塑像

肯尼迪在年幼的時候經常生病，但是他的老師記得他是一個非常有韌性的男孩， 對閱讀非常有興趣，特別是英國和歐洲歷史。

在預科學校的時候，肯尼迪在演講課得到的最高分居然是C+！到了哈佛以後學業才開始超前，入選學院院長優秀學生榮譽名冊，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1940年出版了他的大學畢業論文《為什麼英國沉睡》，同時在美國和英國發行。

肯尼迪政治地位的確定，拜賜於他身為美國參議員，利用1956年背部手術后修養期間發表的《勇者的塑像》一書，這本暢銷書獲得1957年普利策小型傳記獎，描述歷史上八位美國參議員，如何以勇氣面對反對黨和其他勢力的成見，即使受到嚴重的批評，仍然做他們覺得是正確的行動。

多年來歷史學者對於這本書的作者有所爭議，有人甚至認為這是第一本「代筆」的著作獲得普利策獎。目前學者的看法是：肯尼迪提出這本書的靈感，而由助理協助研究。許多章節由助理撰寫初稿，而肯尼迪負責主題確定、監製、審稿和潤飾。

但是，即使每個總統和要人都僱用專業的演講撰稿人，最後的風格和論調，仍然反應了演說者本身的素養。肯尼迪在自己著述和演說定稿上投入了大量時間和精力。

肯尼迪為《勇者的塑像》制定的主題是：參議員面臨了三種壓力，即受歡迎的壓力、連任的壓力、以及來自選區和利益集團的壓力。肯尼迪解釋說，這本書是對民選政治領袖所表現的勇氣致敬，對峙的派別（如選民，民意調查委員會和政治行動委員會）雖然往不同方向的拉扯，他們卻表現出「最令人羨慕的人類美德，也就是勇氣。海明威所說的『壓力下的優雅』。」

我們的存在，不是為了詛咒黑暗

「我們在這裡不是為了詛咒黑暗。而是為了點亮蠟燭，可以引導我們走過黑暗，到達一個安全而明智的未來。」 – 肯尼迪1960年接受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提名致辭

我到紐約歷史博物館觀展之前，已經迫不及待地讀了配合展覽而出版的《JFK：美國願景》。這本496頁、接近2公斤重的「100年紀念版」新書，除了由數十名歷史學家、傳記學家、政治家、媒體人士分析肯尼迪的歷史意義，還有500楨歷史圖片，以及精選的肯尼迪演說稿。

美國脫口秀主持人、喜劇演員、作家、製作人柯南·奧布萊恩，跟肯尼迪一樣是哈佛校友，在23年的職業生涯中，訪問了成千上萬的人，企圖找到使一個人真正好笑、有自然幽默感的原因。他在《JFK：美國願景》中分析了肯尼迪的幽默感：

「是一種源自於悲劇和辛苦得來的信念：人類和他所塑造的世界不但充滿缺陷，而且非常荒謬。這不是一種為了表演、或是作為趣聞的幽默，而是作為一種世界觀的喜劇 . . . . 為了要同時融合兩種抵觸的想法：我們在地球上的生命同時是美麗和極度的悲哀，這就是肯尼迪的幽默。」

有名的「肯尼迪家族詛咒」在JFK年輕時便奏出了哀歌：二戰期間，他的長兄約瑟在執行任務中，飛機在英格蘭南部的空中爆炸，而妹妹凱瑟琳的丈夫也在戰爭中喪生。凱瑟琳本身在1948年往法國南方的空中飛機失事。

很難想象高富帥、充滿幽默的肯尼迪，居然是每日至少服用8種藥物的藥罐子！從童年開始，肯尼迪便是一個病懨懨的孩子，醫學史冊里充滿了關於他的長篇病例研究。他可能患有施密特綜合征(一種攻擊自身免疫性疾病)，使他極度疲勞、生病和憔悴。

這些病（以及肯尼迪接受治療的類固醇）最終會導致乳糜瀉症、艾迪生病、甲狀腺疾病和嚴重的骨質疏鬆症。艾迪生病源自腎上腺產生不足的激素，需要注射氫化可的松和睾丸激素。

即使在海軍服役的時候，肯尼迪睡在膠合板上，戴著緊身胸衣的支架來支撐他的背部，跟他在一起的同隊戰友說從未聽他抱怨過。

肯尼迪經常生病，幾乎一天24小時都在疼痛中度過。由於艾迪生症而引起終生腹部不適和疲勞，免疫力降低，甚至在當參議員的時候，儘管在此之前其他艾迪生症患者從未平安度過一次手術，肯尼迪決定冒險，因為要命的背痛讓他痛不欲生。他在手術后在醫院待了9個月，又追加開了一次刀。

肯尼迪一生中經歷了三次由神父主持的臨終祈禱。肯尼迪圖書館的資料顯示，肯尼迪最喜愛的詩歌之一是艾倫·查格爾的 「我與死亡約會」，他經常要求傑圭琳為他朗誦。

他在1950年代的幾次手術並未減輕背痛的折磨。他繼續忍受背痛、腹部不適、高燒、脫水、高膽固醇和睡眠困難，根本不能向前或向後彎身，連躺在床上或坐在椅子都極度困難，靠背部藥物注射來減少對拐杖的依賴。

為了投射一個強大的人物形象，肯尼迪、助理和家人隱藏了這些醫療信息，也否認了艾迪生病的報道。有人認為性激素的藥物治療，也導致了他對女人飢不擇食的「發情」。

新聞媒體的黃金時代

肯尼迪的崛起恰逢美國新聞攝影和電視全面介入美國人的生活，許多媒體認為肯尼迪是近代史上出鏡最多的政治家。從他在1946年以二戰英雄的身份參與國會競選，和紐約名媛傑奎琳·布維耶在1953年的婚禮，1960年開始的白宮時期，到在達拉斯被暗殺的悲劇，他的傳奇一生是一代的縮影，捕獲了60年代初美國社會的樂觀與挑戰。

但是，更重要的是，那也是新聞媒體的黃金時代。

我剛到美國念研究所時，一方面是由於對美國歷史的好奇，一方面為了鍛煉自己英語演說的能力，我仔細地研究了肯尼迪總統的演說風格。美國歷史上最有名的總統演說家應該算林肯和肯尼迪，他們是後進如柯林頓和歐巴馬所模仿的對象。

在看了很多關於肯尼迪的錄像和音頻，我才發覺，其實他最厲害的不是演說，而是自成一格的記者招待會。

肯尼迪是第一位有效地利用電視媒體直接對美國人民說話的總統。開啟了現場同步轉播電視新聞發布會。他的一些顧問擔心總統錯誤的風險，而另一些人則認為新聞界對白宮不夠尊重。

但是美國大眾喜歡肯尼迪的新聞發布會，到1963年11月被暗殺前，肯尼迪舉行了64次新聞發布會，平均每16天一次，每次電視廣播的平均觀眾人數為1800萬。第一次在就職后不到一個星期舉行，估計有6500萬人次觀看。根據1961年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90％的受訪者至少看過了肯尼迪的頭三次記者招待會。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1963年5月8日的新聞發布會，在談論了莫斯科、減稅和其他重要國策之後，有記者問：

「總統先生，自從你准許用電視轉播新聞發布會以來，我們很關注一些關於你的小事情，特別是在家裡和新聞里報道的事情。你今晚能為我們記者節省幾個小時的工作時間，解釋一下你左手上的創口貼是怎麼回事？」

肯尼迪回答說：「這聽起來可能令人難以置信，我在切麵包時切到了我的手指。」

在看這個視頻的時候，我注意到幽默和機智只是肯尼迪的長項之一，他講話的特色在於完美的節奏感。他的段子引起鬨堂大笑，而他再加一句的同時，他已經點下一名記者發問，沒有任何拖延或沉溺，就像一個極為老練的喜劇演員，知道什麼時候收，什麼時候放。

據說瑪麗蓮夢露之所以成為上世紀的性感女神，是因為她懂得如何跟鏡頭調情。 同樣地，肯尼迪的媒體觀眾跟他的關係融洽，這些記者的鏡頭是用一種愛慕的眼光看著他，也敢問他個人瑣事的問題，也就是為什麼他們甘願配合他，成為他的戲劇的一部分。

賓州大學公共政策研究中心主席凱瑟琳·亞米森教授在《美國願景》中分析肯尼迪的媒體魅力，認為在美國歷史上沒有任何其他總統，比肯尼迪更能夠把記者招待會變成一中執政治國的工具。這也是他的時代使然：1960年代85%的美國家庭家裡有電視，報紙還是主要的媒體來源。

但是肯尼迪的媒體天賦確實有過人之處，亞米森認為：他對於細節的掌握是里根和小布希所欠缺；他的機智使福特和卡特望塵莫及；他的簡約精鍊不像是柯林頓的絮叨；而從容地跟記者們互動，則對歐巴馬和老布希來說完全陌生。

現今的美國更趨於多元化與個性化的新媒體語境，對於政策實質的探討逐漸邊緣化，而川普政權更是三天兩頭計劃取消白宮記者會，和媒體的關係只能以「嚷嚷比賽」來形容。

在我們的時代，傳統的新聞媒體不再是「訊息把關者」的無冕王，像肯尼迪這樣的風格和文采，還能起作用嗎？

從肯尼迪的展覽走出，我深深感覺到，真正決定一個歷史人物對於未來世代的影響，可能不是當時的政績。肯尼迪對於我們的啟示，就是即使是出生在優越的環境，他依然面對著悲劇和肉體的折磨，但是周圍的人從來沒有聽到他抱怨，而他也能夠看到不同階級跟種族面對的社會問題。這樣堅強的意志力，的確就像他寫的「勇者的塑像」。

肯尼迪對於歷史的熱愛，特別是世界歷史，從古希臘羅馬，到歐洲英國史，也影響到他的辭令，成為美國歷史上最傑出的演說家之一。他的經典使他的現代感超越時間與代際。

重要的是，肯尼迪受歡迎並不是因為嬰兒潮一代對青春的懷舊。事實上，力挺肯尼迪遺緒的，在肯尼迪死後出生的年輕美國人身上更為顯著：根據2013年的蓋洛普民調，83％的18歲至29歲的美國年輕人，認為肯尼迪在總統職位上表現優異或高於平均水平，這個比例高於30至49歲的人的71％贊同率，50至64歲的人中的77％，65歲以上的人給肯尼迪打分反而降到67％（雖然也很高）。

肯尼迪面對人生的機智和幽默，提醒了美國人和世界人：年輕、朝氣和理想主義的心態，永遠不會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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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作者原創，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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