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安人150天奇幻夢境：漲了，限了，拆了，富了？

文 李曉麗 排雲

本文5040字，閱讀約需8分鐘

愚人節那天，千年大計落定雄安，對於雄安三縣的老百姓們來說，這突如其來的運氣猶如一場不太真實的大夢。

隨後的150天里，雄安人的心境如過山車般起伏跌宕。

消息發出后的一天之內，來自溫州、鄂爾多斯的炒房客們掠境而過，房價被從3千炒到3萬。

當地人一夜暴富的慾望，頃刻被點燃。

然而，也是一天之內，一道令下，雄安新區所有房產交易被迅速凍結。

之後，隨著各路企業的入駐，「包租潮」在雄安三縣之一的容城上演，商鋪租金一時間飆漲。8月，又一道抑制房租上漲的號令下達，想抓住這道機遇一夜暴富的念頭被再次掐滅。

眼下的容城，滿街是「包租潮」過後留下的痕迹。與炒房團過境留下的房價泡沫不同，在「包租潮」里我們還看到了一個新舊產業正在騰換的奇妙現場。

房價、租金、拆遷款，150天里，雄安人的這場夢境堪稱玄幻離奇。

如今，逐漸歸於平靜的人們，等著最後一隻靴子落地。

1.本樓出租

從白洋淀火車站出來，跳上三蹦子，10分鐘，就進入了容城——雄安新區臨時指揮部所在地，逆襲的雄安三縣之首。

幹道空曠，人流稀落，4月突至的喧囂看起來早已散場，但大街小巷張貼的宣傳標語還告示著雄安新區的熱鬧。

服裝廠大院正在出租（更多現場圖片請點擊「閱讀原文」）

沿街，鋪門緊閉，八成新的舊牌匾，表明這裡曾經是超市、是飯店、是茶莊、是早教園，但現在，一切都換了。

放眼望去，除了學校、警察局、衛生院、政府部門等機關單位，幾乎所有的門面，都貼上了醒目的紅底黃字——「出租辦公樓」，包括仍在營業的家電大賣場。

「你看馬路對面那棟樓，一家中字頭企業把一整棟酒店租下來給員工住，稅後300來萬。」

「這旁邊的小區，130平的房子一年3萬多，去年只要1萬來塊錢。」

「其實農家院也挺划算，上下2層，十來個人住，有水有電，一年只要幾千塊。」

馬路邊納涼的熱心大爺，不僅對市場上的租賃行情了如指掌，還能給出實惠的建議。

沿著容縣正南大街向南，是一條500米左右的商業街。

中午11點半的金街商鋪大街空空蕩蕩

光鮮的裝飾顯示這裡應該是熱鬧的商業中心，但門臉外面卻到處貼著出租信息。上午10點鐘，沒有幾家在正常營業，一家麵館的燈牌倒在地上，積滿灰層。餓了么、美團、百度外賣的海報齊刷刷貼在街面上，三個百度外賣的送餐員正躲在陰涼處乘涼、嘮嗑。

有房可租的老闆們，在這場「包租潮」里已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了。

「樓下兩塊五，二樓兩塊二三。」「不能買賣，不能註冊，4月份消息剛宣布就不能了。」

一位看起來30來歲操本地口音的年輕人，走進來問價格，被告知100平一個月大概要7500塊，看著這條街上稀稀拉拉的人流，他搖搖頭，快步跑下樓去。

馬路邊上，等著拉客的三蹦子司機見到有人打聽租房，馬上湊上來說自己有熟人也在出租。原來是一家餐館，現在空著，老闆等著往外租房。

老闆沒有露面，「一百七八十平，一年租金20萬」，在電話里問清楚來意之後，老闆給了一個報價。算下來，一天的商鋪租賃費在560元左右。

容城汽車站北邊，有一家頗具規模的餐廳還在營業，但老闆娘顯然萌生退意，「對面的樓被中冶租下了，聽說租金是稅後一年390萬。」

恰值飯點，店裡卻只有一桌客人，櫥窗里的四個冷盤大盤還滿滿當當。她擁有的這棟臨街商鋪，4層700平，現在出租報價50-60萬一年。她能出具正規的合同，也能接受幾家企業拼租。

放下生意的老闆們，一門心思想靠收租來應對這個從天而降的巨變。但8月以來當地政府抑制房租上漲的政策，讓他們對於是否能從「包租潮」中分一杯羹，既希盼又有幾分忌憚。

滿城的出租信息，和房東們應對來客時的欲言又止，就好比這場玄幻大夢裡的兩個極端，一端是慾望，一端是理性。

在這次產業換擋大潮中繳械的，不只是小業主，還有本地曾經的主導產業企業——制衣廠們。

150天前的容城主幹道——奧威大道，現在已經是名噪一時的「央企大道」。因為雄安新區指揮部入駐了奧威大廈，大量中字頭企業在這條街安營紮寨，中建五局、中建四局、電建、建設、上海建工、國投集團等企業的招牌，掛在奧威大道兩旁的一座座小樓上，也掛進了制衣廠的大院。

新三板制衣企業津海集團與綠地集團、中鐵五局比鄰而立；另一家看起來頗具規模的新三板企業澳森制衣招攬了「 鋁業」；中天制衣門口則掛上了「華夏銀行」的嶄新牌匾……

鋁業與當地新三板企業澳森制衣相鄰

新三板制衣企業津海集團與綠地集團

150天前，容城還是「京津冀超級衣櫥，環渤海紡織重鎮」。

千年大計從天而降，新業舊業，外來企業和本地人，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交融。

2、拆遷懸念

動輒稅後幾百萬的租金紅利，大部分落在了手續齊全的企業廠房口袋裡。

「包租潮」里，沒有4月的瘋狂。

雄安新區黨工委書記、管委會主任陳剛，就在6月份這樣總結道：

「4月1日以來，雄安新區違法佔地的事情管住了，違章建房的事情管住了，一些想藉助雄安新區撈一筆的人沒有得逞，這是做好雄安新區建設的基礎工作，也是保護老百姓的切身利益和長期利益。」

雄安新區管理機構的工作重心，也早「從新區成立之初防止炒作、防止投機，轉向更多的關心新區發展規劃和新區群眾的切身利益」。

「包租潮」也沒有在雄安三縣的另外兩個縣——安新、雄縣上演。

從容城出發到安新縣，40塊車費；從安新再到雄縣是2倍價錢；相比容縣，這兩個縣人流熙攘，生意照做，生活照舊。表面上看，新區氛圍比容城寡淡許多。

然而，平靜的表面暗潮洶湧，這是關於雄安的最後一個大懸念——拆遷補償方案。

是好是壞，只能等待。

在計程車從安新開往雄縣的路上，看著中間大片大片綠油油的農田，略顯激動的計程車司機老A說，「一切就等10月份了，十九大后應該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所謂的交代，是指拆遷補償安置方案。10月份，是當地人中廣為流傳的一個時間節點。

正式的方案出台之前，各種小道消息活躍在街頭巷尾：

「按照人頭，每人55平米房子，另外每人再分50萬。」

「宅基地以外，1000塊一平米，其它用途的，按成本補。」

「按戶口補房子，每年分錢，被征地的地也要每年分錢。」

……

雄安新區的貼吧里，隔幾天就有一戶補償方案2百萬以上的帖子發出。這樣「狼來了」的消息看多了之後，雄安人開始主動闢謠：「假的！不造謠！不傳謠！安心等待！國家不會虧待咱們的！」

儘管小道消息橫行，但正式的征地拆遷政策體系仍在醞釀中，沒人知道這隻靴子落地之後，會是希望還是失望。

就在園區界離開雄安的第二天，9月6日晚9點，容城縣宣傳部公布啟動臨時辦公區建設前期臨時佔地工作消息：

「該臨時辦公區位於容城縣城東側，臨時佔地約35公頃，建築面積約10萬平方米。鑒於新區征地拆遷政策體系尚未出台，此項目的臨時佔地實行「先佔地，後補償」，先行支付地上附著物補償款，待新區征地拆遷政策體系出台後，再簽訂正式征地協議，按程序和標準兌付補償款，並落實相關政策和待遇。

雄安新區發放首批臨時佔地補償款 來源：新華社

3天後，也就是9月9號，第一筆明確的佔地補償數字被公開披露。當天，雄安新區管委會發布消息稱，由於新區征地拆遷政策體系尚未出台，臨時辦公區為臨時佔地，臨時佔地費用為每畝地每年1500元。

1500元，這個數字並沒有讓雄安新區貼吧炸開鍋，大家依舊把期待放在宅基地和房子的拆遷補償方案上。計劃著拿到補償款之後，買車買房裝修。

老A不太相信會有大筆的賠償，「雄安三縣幾十萬人口，人人分房分錢，國家有沒有那麼多錢投入？就算髮錢，也得一步步來，大家生活等得起等不起？

「從4月1號開始，待著，沒活干。4月1號之前，建築行業都歇了，不讓幹了。現在待著的人多了，沒活干。不掙錢得耗死人們……」

在這場大夢裡，長久的興奮讓人們開始心生疲態，憧憬未來又有著太多的不確定性，人們開始轉念關注眼下的生活。

3.夢醒時分

三縣產業騰挪之後，一大批原先的小廠搬走，一大波就業機會遷走。最後一隻靴子落地之前，雄安人靠什麼活？

大夢做了150多天，夢醒時分正在臨近。

打擊炒房炒租的重拳頻頻出擊，這讓想要靠房子一夜暴富的可能趨於沒有。1500元這個實實在在的數字，讓一些人開始平靜思考。

喧囂褪去，人們在不能立馬成真的夢境里疲態漸生。能操心過來的，也只有眼下了。

「孩子在外面上大學，家裡生意也沒人接，老家也有可能拆遷，如果能把鋪子租出去，我們要不就回去？」擁有臨街飯莊的老闆娘模模糊糊地為自己規劃了以後，她也不知道這條路走不走得通。

對於老A這種有房有業的人來說，最後這隻靴子落地前有太多不安。

安新縣和北京同步，實行車輛限行制度，被限行的老A，煩惱多於樂觀，抱怨多於期待。「蓋新區指不定跑得了跑不了，到哪都堵車，到哪跑啊……現在車輛限號，跟北京同步。一天限兩號，今天是3、8。」

說起自己當前的生活，老A不無得意：「我是自己的房，大院弄著，300平米，4個車庫，一個後院種小菜，再下去就是白洋淀，我有船，能開到白洋淀玩去。你說我這多好。同學們朋友們不錯的，晚上來了小菜鍋燉著，河邊釣著魚，多好啊。拆了，上樓，一伸手夠著房頂了，那得多憋屈啊。」

老A不高興。「小企業都沒了，沒文化的幹什麼？進來的公司都是高科技，要有有文化的，你幹不了。掃掃大街看看門，你干那個去啊？」

在這之前，容城縣的主導產業是服裝，雄縣主導產業是材料包裝，安新背靠白洋淀吃的是旅遊飯。

眼下，「辦公傢具、酒店傢具」，正在招租的廣電商廈門口的兩面旗幟，悄然昭示了這座城市的產業變革。

「鞋廠、服裝廠都要搬走。鞋廠有搬到河南駐馬店的，有搬到石家莊的，服裝廠去哪還不知道。有的已經簽了協議了。」從容城去安新的司機老B似乎很清楚企業是怎麼走的，「裡面在騰退，外面有招商的，給政策，有一些就走了。」

現在，靠跑車，老A一年有10來萬的收入，他不知道，以後會怎樣。

但靠著雄安新區這個千年大計，容城人的身價漲了。開三蹦子的司機老C就興奮得很，雄安新區消息出來后，這裡的戶口都值錢了，兒子的婚事都不用操心，都是上門介紹對象的。

但高興持續不了多久，老C也琢磨以後的出路。他擔心城市開始建設了，他們就被取締了。

容城縣駕校門口人群密集

這幾天，容城駕校門口練車考本的人多了起來，拆遷補償指不定什麼時候真的能到手，但人們真得為以後謀生做打算了。

容城最繁華地段的惠友購物廣場，已經有肯德基入駐，相比其他餐館稀稀拉拉的客人，肯德基到中午時還能至少坐滿一半客人。肯德基的門口也貼著服務員招工信息：「3000-3500，全職可享受五險一金帶薪年假。」

政府組織的勞務培訓其實早在6月就開始了，「6月26日，雄安新區管委會組織中鐵、鐵建、電建、華潤集團、河北建投集團等75家中央和地方企業開展勞務對接協作活動，總共提供6.86萬個就業崗位，幫助新區群眾實現充分就業。」

計程車司機老A早知道組織了勞務培訓，但他不會去，原本靠開車拉活一年能賺十來萬。他眼下琢磨的是：自己獨門獨院臨河的宅子要是被拆了，上樓去住「伸手就能摸見屋頂」的房子能不能習慣，以前習慣睡炕的老人這下去哪「盤炕」。

150天前，雄安人還都在夢境各自施展想象力。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最開始的興奮一天天被寡淡的日常磨平，煩躁不安佔據了現在的夢境。

只不過，稍有一則確切的消息，人們的心跳又將加速跳動起來。

9月10號，中央新聞媒體採訪團赴雄安新區集中採訪。雄安新區黨工委副書記、管委會常務副主任劉寶玲向記者介紹了新區的發展情況。

劉寶玲表示，雄安新區要全面落實「房子是用來住的，不是用來炒的」這一理念，絕不搞土地財政，不走房地產主導的城市發展老路。劉寶玲舉例說：現在設想，要為外來創業、就業者提供租賃住房，租賃超過十年也可以買，一定期限內不能賣。若賣，優先政府以略高於同期銀行本息的價格回購。

對於用人，雄安新區將不拘一格選人才。「公務員、高校畢業生、社會自然人、工人、農民，只要是新區需要的人才，都歡迎。一律實行聘任制。簽訂聘任合同，因崗選人、依崗定薪，按勞取酬、優績優酬，工資標準參照北京，甚至高於北京，特殊人才、特殊待遇。」

雄安新區還在進行一項「洗臉工程」：農村垃圾全部實現社會化管理，10月底前，雄安新區所有農村將基本實現垃圾社會化管理，要讓農村像城裡一樣乾淨。雄安新區還將「鐵腕治污」，目前9400多家「散亂污」企業被關停，近200名涉污人員被拘留。

司機老A從安新到雄縣選了一條沿著白洋淀的路，彎彎曲曲的道路旁是白洋淀的自然湖景。但這裡和北京一樣灰濛濛的空氣，映不出湖水本來的顏色。老A笑談：「我們這跟北京完全同步。」

最後的靴子馬上就要落地，那時將迎來一刻短暫的夢醒時分。在這之後，一波人或將馬不停蹄地走入下一個夢境，另一波人或將在真切的現實中醒來。

在雄安新區的貼吧里，有人說：「作為雄安的一份子，我並不幻想著可以靠一拆發家致富，我憧憬的是大大小小的企業和醫院，高校，國家福利、社會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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