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極的能力

二十多年前，我在首都劇場看話劇《上帝的寵兒》，主角薩利埃里好像是呂齊扮演的。第一幕結束時，薩利埃里有一大段獨白，他說自己完蛋了，他寫的東西跟莫扎特沒法兒比，莫扎特是上帝的寵兒，而你我都不是，他說他膀胱憋得難受要去休息一下了。燈光亮起，幕間休息，我樂呵呵地跑去撒尿，想著舞台上能聽到膀胱一詞還覺得挺開心。然而，等這齣戲演完，我走齣劇場的時候，就不那麼開心了。

薩利埃里是個小鎮青年，憑藉音樂上的才華，成為維也納的宮廷樂師，當上了音樂學院的院長。然而，這成就在天縱奇才的莫扎特面前不值一提，他被碾壓了。在這齣戲里，薩利埃里提出了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莫扎特是上帝的寵兒，我們並不是，那我們該怎麼辦？薩利埃里直面競爭，和莫扎特假惺惺地示好，背地裡給莫扎特設下很多障礙，一步步害死了這個對手。戲中的薩利埃里說——到處都是庸才，我代表世界上所有的庸才，我是你們的聖人。

我走齣劇場，有點兒悲哀地想，我們這些庸才該怎麼辦呢？我當然不認同薩利埃里的做法，但不得不思考他提出的問題。我早知道自己資質平平，高中三年就是智力不斷被碾壓的過程，遇到考試，常年排在班裡的倒數第二。天無絕人之路，搞不懂物理化學，我還能看看徐志摩郁達夫吧。所以我上大學讀了中文專業。可我很少去上課，每天睡懶覺，看會兒小說，談談戀愛，踢踢球，還會去看電影，看話劇。看看《上帝的寵兒》，看看《推銷員之死》。我基本上迴避了學業上的競爭，又覺得自己有才華，是special one，可是也沒啥證據。如果非要有什麼證據呢，就是我比同學們更懶，更消極。

用一個美學概念來說，我那時具有了一定的「消極能力」，或者說叫「消極感受力」。這個詞是兩百年前，詩人濟慈給他弟弟的信中說的——消極能力，就是說，一個人能經受不安、迷惘、疑惑，而不是煩躁地務求事實和原因。我覺得吧，濟慈這個詞，也就是隨口一說，可後世學文學的學生，總免不了要拿這個詞做論文，把它弄成一個美學概念。濟慈一輩子寫了不少信，好多信都是開口向朋友借錢，他遊手好閒，沒有成家立業，就是寫詩，天天都在感受美。這樣的生活當然不能持久，所以他26歲就死了。偏偏他留下幾首不錯的詩，以至後世的青年都相信，要寫出好詩，就該整天消極著、迷惘著。越消極越有才華。

濟慈有一封很有名的信是這樣寫的——我們切莫急匆匆地亂竄，像蜜蜂那樣不耐煩地嗡嗡作響，在一門知識範圍內四下尋覓。我們應該像花那樣張開葉片，處於被動和接受的狀態，在太陽神的注視下耐心地發芽成長，並且從每一個惠顧的昆蟲那裡獲取靈感——他們給我們帶來吃的，露水是給我們喝的。美麗的晨光給我閑適之情，我沒有讀任何書，早晨對我說，你是對的。除了晨光之外我沒想別的，鳥兒對我說，這樣很好。

掌握一點兒心理分析，就能看明白，濟慈這篇大自然的禮讚，有太多的隱喻。他首先寫的是一個人所需要的東西到底能少到什麼樣的程度，像花一樣吃點兒露水就能飽，然而，又不承擔授粉、繁殖的責任。詩人在暗示，別人借給他錢，就是給一朵花帶來的露水，這就不用再說啥還錢不還錢的了。濟慈接著在歌頌那種不帶目的性的、非強迫性的關係，太陽、花朵與昆蟲，各自美麗著，各自生長著，彼此沒啥契約，也不是雇傭關係，這樣詩人就為自己不去努力工作找到了大自然中的正當性。不工作會帶來一點兒犯罪感，不工作還自得其樂也會帶來一點兒犯罪感，詩人有身體上的懶惰，詩人還有智識上的懶惰，他沒讀書！但是，詩人要用晨光和鳥兒消除他的罪惡感：你是對的，你他媽說什麼都是對的！這樣很好，你無所事事就是很好！

要說成人社會教會了我什麼，那第一條就是人不能只靠露水活著。我慶幸自己只有一點點的消極能力，我眼紅心熱的東西真不少，比如瑞士手錶啊寶馬汽車啊，看起來跟莎士比亞一樣美。當然，我也不是否定消極能力的好處，有一點消極能力，可以讓我們更好地感受美。英國有一位老先生叫羅素，年輕時搞數學，後來覺得自己的智力不夠，就轉而搞哲學，然後發現自己的智力也不太夠，就呼籲世界和平。他寫了幾本心靈雞湯，有一本叫《幸福之路》，其中說，過於重視競爭，過於重視成功，將之視為幸福之源，實則種下煩惱之根。成功的感覺的確是人生之樂，金錢也能增進幸福。但人們也要有享受的能力，許多教育是在訓練一個人的享受能力，這裡所說的享受，是全無教育的人所無法領略的微妙享受，比如從文學、繪畫和音樂中感受到的樂趣。

再回到首都劇場的那個晚上，現在的我來回復一下當年的疑惑。我可以肯定地說，有太強的好勝心並不好。人生在世，總免不了競爭，有些人以競爭為樂，與人斗其樂無窮，但我想，只要能忍受一下競爭的關係就可以了，能從不斷的失敗中翻檢出一點兒好處也不錯。在這個問題上，早早承認自己不是莫扎特也不是達芬奇，會避免許多痛苦。我們需要一點消極能力，不只是用它來感受美，也用它來軟化一下粗糲的生活。不過呢，人起初靠理想活著，到後來活得有點兒自知之明，期間充滿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