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媛：我每天都想逃跑

隨著音樂看文字吧

「你對錢有概念嗎？」

「沒有，沒有，我是賺10塊會花9塊的那種，所以我每個月會定期把一部分錢給媽媽，一部分是養她，一部分是她幫我存著。」

「你和媽媽一起住嗎？」

「之前住過一段時間，但是有時候談劇本回來晚，我媽媽就在沙發上看電視，其實就是在等我。我是一個非常追求自由的人，總是惦記著媽媽等我回家這件事兒，會限制我的創作。後來我們就分開住，但住的很近。」

……

這是坐在Amelie面前的焦媛，被譽為「香港舞台劇女王」的她，穿著H&M的黑白衣服，頭髮紮起來，長長的睫毛，戴著羽毛耳環，兩隻手上戴三個不同類型的可愛戒指，完全是一個鄰家女孩的樣子，說起話來，滿滿的少女感。

在西西弗書店的咖啡館里，我們無邊的暢聊，百無禁忌。我感慨於撲面而來的赤誠，完全不設防的姿態。她對職業的那份尊重，讓她始終保持著一份緊張感，「每天會背兩遍台詞」，每次演出之前都覺得「想逃跑」。

在舞台上，我們看得見的那份遊刃有餘與自信霸氣，而在舞台之下，她卻是戰戰兢兢對自己各種高要求。朋友都是工作夥伴，一個人獨處就是喝咖啡、看電影，或者飛到紐約、倫敦看舞台劇，她享受著這份自由與孤獨，也正在追求著生命無限的可能性。

對一直那麼「拼」的她，唯有疼愛與敬意。

她天生屬於舞台。

我和焦媛，那個迷人的訪問時光。

Amelie注目：到今天為止，你在舞台上共演戲了多少場《金鎖記》？

焦媛：差不多演了73場，從09年到現在，香港是首演，之後在全國巡演。

Amelie注目：很好奇你這麼準確地記得73這個數字。

焦媛：因為我們2015年的11月是70場，所以最近在廣州演了2場，之後在珠海演了1場，所以記得特別清楚。我們今年想爭取邁進100場。

Amelie注目：從09年到現在有8年，然後又演了這麼多場，我好奇的是，你每一場如何保持這種全情投入的新鮮感？看觀眾的反應，他們每一次都真的被舞台打動了，因為話劇是很流暢的，不像電視或電影可以重新拍。

焦媛：我覺得這可能是因為舞台的好處，因為它是現場，你沒有辦法NG重來，所以需要非常非常集中精神；還有一個原因是，它每次演都是從頭到尾順一次，不像電視電影，可能拍完後面的結局，再倒回來前面的戲，而話劇是，你只要順著情節，順著人物，只要自己投入，情感就能很飽滿。還有劇本的功力很大，張愛玲的原著加上王安憶老師的改編的劇本是非常有力量的，根本上只要你相信劇本，當然我們拍戲時也找到了角色，你自然就很容易投入角色，情感就來了，而且我們也很樂意去演這個角色。

Amelie注目：你每次在表演上跟之前相比會有一些小小的變化嗎？

焦媛：每一場、每一天都不一樣，因為它是現場。角色人物的性格不會有大的改變，但是會有一些細微的不同，比如對手與對手的碰撞，每一場都不一樣，但你又不知道今場會在哪一塊不一樣。

Amelie注目：還會有緊張感嗎？

焦媛：我每天都會想逃跑。

Amelie注目：為什麼會這麼緊張？你擔心的點在哪裡？

焦媛：會緊張，但不知道點在哪裡。可能因為它是現場，你需要很投入，很用心，但要確保對手也是，要確保前後場的所有東西，大家都要集中在那兩小時。所以要七分的投入，三分的清醒，去把可以彌補的小錯誤彌補過來，而這些都是自己不能把握的事情。

Amelie注目：所以其實你所謂的恐懼的點倒不一定是自己，而是整個戲？

焦媛：對，整個戲無法把握，所以不到最後一刻謝幕的時候，你都要很專心。因為你不知道下一秒不知道會發生什麼，這個問題可能造成的不是自己，而是對手，或是前後場出現的問題。像之前在珠海演出中間，有一個道具的鳥籠掛在半空，本來那是要掉下來的，但是又被懸挂上來。我就趕緊通知後台把它放下來，否則下一場我就沒法演了，像這種事情就要特別留意。

Amelie注目：像你自己的部分，你會覺得比較自信、流暢、駕輕就熟嗎？

焦媛：不一定，舞台這個事情，你越覺得自己沒問題越容易出事，這和你的心態有問題。如果你覺得台詞很熟了不用再背了，那就容易出事了。

Amelie注目：所以每一場演出都保持著一份鄭重和尊重。

焦媛：那當然是啦，一定要的，不到謝幕的一刻都不能鬆懈。我每天都把劇本背兩次，從頭到尾。

Amelie注目：那麼滾瓜爛熟了還要背，你會覺得這是基本功嗎？

焦媛：這個一定是每一天準備的功課。排練的時候對台詞熟是必然的，還有演出的時候一定要每天看一次，上台預備的時候再看一次。每個演員的習慣都不一樣，這是我的習慣。因為不光是說台詞，還要把味道說出來。特別是王安憶老師這次改編，張愛玲的原著。台詞一定要很熟，才有空間把台詞的意思說出來。而且每一次念和背的時候會發現，這句這樣說會更好。就像看書，每一次都有新的發現。這是一樣的道理。

Amelie注目：張愛玲作品的冬粉很多，每個人心中都有不一樣的曹七巧，觀眾的期待對你有壓力嗎？

焦媛：沒有，我的壓力不是來自於觀眾，因為意識是主觀的。這個曹七巧，是王安憶老師、許鞍華、焦媛以及其它演員營造出來的曹七巧，是我們眼中的曹七巧，而不是大家心中的曹七巧，肯定有出入。只不過這是我們創作這幫人里看了《金鎖記》后，覺得她是這個形象。所以有討論的空間，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都沒問題。

Amelie注目：你會在意觀眾的評論嗎？哪些評論是你看了之後意料之外的？

焦媛：說老實話，還真是一面倒的好，這是我非常意外的。09年第一次去上海北京演的時候，我還有點小緊張，原因有一點是我們用粵語演出，用打字幕的形式，我們不確定觀眾是否能接受，因為話劇聽不懂或者看不懂就沒用了，但是意外的是觀眾完全知道，而且非常投入。可能第一是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個故事，另外還有觀眾已經習慣看字幕了，觀眾和我們的節奏是一模是一樣的，笑點之類的完全同步。可能也是因為現在年輕人也經常看韓劇，美劇，習慣看字幕了。

Amelie注目：會覺得蠻驕傲嗎？

焦媛：我不會覺得很驕傲，會覺得感恩。因為讚美不是必然的，人都是挑剔的，如果得到大家這麼好的反應，是對自己的鞭策，很感謝大家。

Amelie注目：大家都稱你為「香港舞台劇女王」，但你自己對戲劇一直都保持這種謙卑的心態嗎？

焦媛：這是應該的。因為藝術沒有止境，很多東西我需要學習，如果我會畫畫、音樂會幫助更大，但是我都不會，所以你為什麼要驕傲。

Amelie注目：會不會覺得對自己太苛刻了？

焦媛：應該的，因為如果覺得滿足就完蛋了，只有這樣才有鞭策自己的動力，每天才會有激情。

Amelie注目：你覺得許鞍華導演在執導電影和舞台劇會有什麼不一樣嗎？

焦媛：許導把電影的東西擱到舞台上來了。可能《傾城之戀》《半生緣》改編成電影的口碑不是太好，改成舞台劇效果反而更好，更有味道。因為張愛玲的文字很難表達，太多心理抽象的很難呈現，許導把很多電影的味道加進去了，再配上台詞，這個力度用得特別好。比如我和三爺之間的關係，有一些偷情的感覺，卿卿我我的，如果是我們普通傳統的舞台調動，就肯定不會在桌子和椅子後頭，許導安排現在是在一張小桌子和高凳子的後頭來偷情。你知道嗎，這個 「偷」的味道就全出來了。觀眾反應就會「誒？他們在幹嘛呢？」

Amelie注目：這就是電影的手法。

焦媛：對，還有比如說你怎麼表達七巧剛嫁入姜家那種寂寞的感覺、孤獨的心態呢？就是我站在舞台中間，背對著觀眾，然後燈光、日光、黃昏的光和晚上月光在舞台上轉變，這就表現了一天時光的流逝，但是很美。一天一天，日子就這麼過去了，和沒過一樣。就很簡單、很聰明地表現了這個味道，再加上台詞就是很好的配合。

Amelie注目：你和許導除了這個戲外還有別的交流嗎？

焦媛：我們除了戲真的沒有別的交流，包括和王安憶老師，我們三個其實沒有正式吃過一頓飯，都是為了戲。王安憶老師是飛過去香港看我的首演，看完就飛回上海了。許鞍華導演就是我約他出來做執行導演，全部排練時見面，最後他請了我們前後台演員一個慶功宴。我們沒有排戲以外吃飯、聊天的交集。

Amelie注目：是因為沒時間還是你沒有創造這樣的機會？

焦媛：這個戲我覺得有一半的成功就是王安憶、許鞍華老師或者我，大家都是很純粹為了把張愛玲的這部作品演好，就這麼簡單，我們的精力都集中在這個作品上，把心用在這個作品上就很足夠了。

Amelie注目：你會覺得你不需要刻意保持那種所謂的私交或朋友間的親密度？

焦媛：我覺得有的時候人與人之間保持一種距離會更好。當然私底下熟，有時候那種默契會很好。但也要看是什麼戲，譬如說，有的時候男女之間的戲，有一點點陌生，有一點點距離更好，更有神秘感。有的時候太熟，反而演不出男女之間那種情慾的感覺。

Amelie注目：那你和朋友之間也會保持這種感覺嗎？

焦媛：這幾年私底下我基本都沒有什麼朋友了，因為工作太忙了。我的朋友就是我工作上的朋友，工作上的工作人員，因為見他們的時間比較多。反而自己私底下不是這一行的朋友比較少見了。

Amelie注目：你會不會覺得自己一直保持職業上緊張的狀態，沒有說要把自己放鬆下來，去吃喝玩樂去旅行嗎？

焦媛：我覺得是的，但是這種緊張是自己樂意，自己享受的。就是因為有工作所謂的緊張，所以演出完工作時就很享受了。如果每天都很鬆弛就沒什麼意思了。

Amelie注目：你會覺得自己這個階段是最好的時候嗎？

焦媛：不知道（笑），我不知道，我其實不知道自己下個階段的狀態。

Amelie注目：算是最滿意的時候嗎？ 因為基本上你的作品都可以成為代表作。

焦媛：還可以吧。也不是，也不能這麼說，只是我覺得《金鎖記》真的大家都很喜歡。但是我覺得這個戲的成功也不只是我一個人，這背後有很多人。雖然演員很重要，但是演員拍戲是誰在啟發呢，是導演；導演怎麼啟發，是因為劇本。所以這兩個部分是不可以被磨掉的。

Amelie注目：張愛玲的《金鎖記》，包括曹七巧這個角色，能夠打敗時間，到現在好像發生在我們身邊一樣，你覺得它對你個人，包括對當下這個時代社會有什麼啟示？

焦媛：這部作品其實就是說一個「怨」字，一個女人的「怨」。前幾天我和一個朋友交流，他就說其實我們大部分女人都有一個「怨」字，跟「怨」離不開。因為我們這個社會就是比較傳統的「父系社會」，女人很多時候都被約束，她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所以她就容易怨：為什麼我生在這個時代，為什麼我不能這麼做？而為什麼她總是怨身邊的人，而不是檢討自己呢？我覺得，一來是社會，民初的社會是這樣，所以七巧怨這個時代，身邊的人，為什麼讓我嫁入姜家，但她不檢討自己，而是把怨放在他人身上，甚至報復在自己兒子身上。所以我覺得這個是人性，現在我們看這個劇，也會覺得現在我們生活也會有很多這種人。很多時候我們不成功，就怨為什麼自己沒有這個運氣，但是不檢討自己，真的是那麼努力了嗎？而且你真的需要那種自由，為了心中想要的東西，你不會放棄的，還是因為你自己有一個比較，有一些誘惑，你不承認，所以才會這樣怨其它人。

Amelie注目：所以會覺得這個角色和這個作品在這個時代是鮮活的？

焦媛：我相信即使在未來的時代，它也仍然是鮮活的，除非人性改變了，因為人性是共通的，它經得起時間。這也是張愛玲厲害的一個地方，她才二十多歲就寫出了《金鎖記》，這真的是天才。

Amelie注目：你覺是這個角色對你個人和人生的體驗會有什麼影響嗎？

焦媛：我又愛又恨。我非常同意人性就是這樣，對情、對愛、對金錢，這就是《金鎖記》的魅力。很感恩我能夠演的這個角色，這個將會是一面鏡子，告訴我自己千萬不要學她，千萬千萬，每一次演都會提醒自己私底下的生活千萬不要學習曹七巧，這是很好的例子。

Amelie注目：工作以外，會比較喜歡看哪些書和電影？

焦媛：我喜歡看電影，書比較少看。因為對我演舞台劇來說，美術、畫面也是很重要的，所以，電影比書更直接。我會更喜歡看藝術性比較強的電影，講愛情、生命、人與人之間關係的。

Amelie注目：喜歡伍迪·艾倫嗎？

焦媛：伍迪·艾倫一般，我覺得他話太多了。雖然有趣，但我更喜歡他70年代的電影。

Amelie注目：最近喜歡的作品？

焦媛：最近喜歡的是《月光男孩》，但是國內沒有上映。

Amelie注目：這兩年你看過印象比較深刻的？

焦媛：香港翻譯成《此時此刻》，好幾年了。

Amelie注目：《愛樂之城》你看了嗎？

焦媛：前一段時間去新加坡去宣傳，在飛機上看了十分鐘，有點不來電。但我一定會看，畢竟這部電影拿了這麼多獎，應該會有它的亮點吧。當時看不進去，我也在想是不是飛機上的狀態不太對。

Amelie注目：你起床和睡覺的時間分別是幾點？你現在一天是怎麼度過的？

焦媛：每天起床后必喝一杯咖啡，然後去排練室，一直到晚上。早上一般沒什麼事情的話就十點十一點起來，晚上十一點排完戲，還要吃宵夜，回家磨蹭一會就一兩點了，我的睡眠質量非常差。這是家族遺傳的。

Amelie注目：但是你還能保持這麼好的狀況。

焦媛：（笑）有時候睡不好心情很憂慮。有一段時間我睡不著會半夜起來哭。又不敢吃安眠藥，因為怕影響記憶力，我是要記台詞的。

Amelie注目：或者你試一下運動？

焦媛：我每天都會在家裡跑步機跑半個小時。現在因為膝蓋損傷，跑得比較少。

Amelie注目：你瘦的原因是刻意保持的？

焦媛：不是，我睡又睡不好，舞台的消耗又這麼大。我吃飯也沒有刻意剋制，你看我經常晚上吃宵夜火鍋，主要就是睡眠的問題。

Amelie注目：我太理解舞台上耗費的能量，應該有時間調理一下。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可能是對自己要求太高了。所以你放輕鬆一點，你已經很厲害了。

焦媛：我這個人不敢放鬆，因為覺得自己笨。自小的家庭教育就是咱們都不是聰明的人，所以人家練一遍，我們要練十遍，才能達到別人一遍的水準，放鬆的話就肯定容易出錯。

Amelie注目：那你沒有巡演的時候會幹什麼？

焦媛：在家發獃，比如不用去排練時，放空，胡思亂想一頓，然後上上網，看看DVD，有時候不工作我就坐著看一天的DVD，一個片一個片接著看。

Amelie注目：去旅行嗎？

焦媛：會，我每隔一兩年就去紐約、倫敦的百老匯。我覺得做觀眾是最幸福的，沒有壓力，如果喜歡可以欣賞好的演出，如果感動還可以大哭一場，也可以笑得很開心沒有任何壓力。

Amelie注目：你這個階段會有年齡的焦慮感嗎？

焦媛：我本來沒有，但是最近開始有。其實是因為最近幫《金鎖記》宣傳，廣州有一個記者，他也是無意識地寫的說「從焦媛的眼睛里看到一團火，雖然她沒有彈性的皮膚」，（笑）我心裡會想，我是不是老了？但是這是對的，有時太累太瘦，就會有這種感覺。這是自然，每個人都必須經過的。有的時候我會看著年輕的演員，也會想我曾經也是這樣青春，會羨慕他們的青春，但轉瞬也會想我曾經也有過，所以現在更要努力充實自己。

不過也好，我不是電視電影的明星，我是舞台的演員，我們是有距離的，顏值方面我不是太重視，我們主要是演人物，所以曹七巧，我可以從18歲演到48歲。

Amelie注目：你會有結婚生子的壓力嗎？

焦媛：沒有，我媽對我非常好，完全沒有壓力。

我一點也不羨慕結婚生子，也不是特別喜歡小孩，因為我自己還沒有足夠享受或者發掘這個世界，我幹嘛生寶寶，而且我沒有時間去撫養他，我是非常追求自由的。

深圳演出時間如下，期待——

感謝焦媛，特別鳴謝聚橙演出！

尹維穎

「Amelie注目」創始人，資深媒體人。畢業於武漢大學人文學院，先後在《南方都市報》、《晶報》擔任記者、編輯。著有《注目：一位文藝記者的職場遇見》一書，熱愛寫作與旅行，希望找到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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