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錫貴：讓絕密「毛瓷」重現江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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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屋子年輕學生屏住呼吸，西溪濕地「貴山窯」內的時空，彷彿被按了暫停鍵。

「我看牢了，慢慢推，慢慢推。」嵇錫貴把右手一抬，又輕輕壓下，示意窯車入窯。

「燒窯是做陶瓷最重要的環節，一不小心，幾個月的心血就會全毀在火里。」身為工藝美術大師，越窯青瓷唯一的國家級傳承人， 嵇錫貴依然對每一次燒制的不可知，懷有敬畏——這是一個對藝術極負責任的人。

或許正是這種責任感，讓她成為42年前一個特殊任務的關鍵人。

1975年1月，嵇錫貴所在的輕工部陶瓷研究所，接到一個政治任務，設計製作一批專供毛澤東主席使用的生活用瓷，代號「7501 」。她擔任難度最大的「釉下彩」組負責人。

「釉下彩」不含鉛，是生活用瓷的首選，但由於在泥胚上作畫，成功率不足十分之一。「7501 」千餘件瓷具，大小、高低、厚薄、重量幾乎等同，從設計到成品，歷經10個月，每件瓷器都經過嵇錫貴的手。

四十多年後，這一批瓷器經多次溢價，一隻小小的調羹，如今也已賣到十多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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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錫貴

一

2012年9月，杭州舉辦薪火傳承計劃，嵇錫貴收了5個徒弟。此後，除了陶瓷藝術家，她又多了一個身份——老師。

5個徒弟，4個科班出身，專業知識和藝術理論沒問題，但缺的是手上功夫。嵇錫貴記得，剛來的時候，一群年輕人連線條都拉不直。

「學院派多是『紙上談兵』，而在我這裡，就要實打實，把一坨泥巴變成一件瓷器。」揉泥、拉胚、利胚、刻花、上釉、燒窯……72道工序，嵇錫貴毫無保留地手把手教。

而在徒弟看來，嵇錫貴更像一位可愛的奶奶，用羽翼呵護著大家——給每個人交養老保險，中秋節發月餅，節日一起吃團圓飯。有時，七十多歲的嵇錫貴，甚至還會和徒弟們一起去唱卡拉OK。

把技藝傾囊相授，是老師的分內之事，嵇錫貴認為，自己還有責任多做一點——幫徒弟們養活自己。

5個徒弟，有2個已經當了父親，另幾個也即將談婚論嫁。「他們都是成年人，政府每個月只給2500元，自己不夠用，更別說養家糊口。」嵇錫貴不願意看他們為錢著急。

徒弟剛入門，她就決定帶著他們復原「7501 」。一則傳授技藝，二則幫徒弟減輕經濟負擔。2013年，毛主席誕辰120周年，經過一年的努力，「貴山窯」成功復刻了8套「7501 」。

「7501」瓷器（上），「7501」手稿（下）

重要步驟仍由嵇錫貴親自上手，徒弟做的是輔助工作。但最終拍賣所得，每套五十萬元左右，有20%分給了徒弟，剩餘部分，用來支付原料成本、租金、水電費，以及給徒弟們買社保。

買社保是嵇錫貴自己提出來的。因沒有硬性政策要求，很多工藝大師的徒弟沒有這樣的待遇。但嵇錫貴覺得理所應當，「這事關他們的前途」——工藝美術師要想評職稱，首先要繳納一年以上養老保險，有了職稱，才有資格參加大師評選。

畢業於江西景德鎮陶瓷學院的甄景虎感受到了老師的澤潤。2012年底，得知嵇錫貴同意收他為徒，已有10餘年的制瓷功底的他，毫不猶豫關閉經營多年、四十人規模的瓷廠，坐上從景德鎮開往杭州的列車。

去年10月，甄景虎報名參加杭州市工藝美術大師評選。提交材料時他才知道，很多人被社保這個門檻卡住了。

「嵇老師，幸好你幫我們交了社保」，評選結果出來了，名冊裡面有甄景虎。像得了獎的國小生，他第一件事，就是跑回來告訴嵇錫貴。

嵇錫貴嘴上不說，但暗地裡早幫徒弟們計算過，年景好的時候，加上政府補助，每人每年也有10萬左右收入。「不算富貴，但也過得去。」

不過，這幾年年景並不好。隨著經濟不景氣，藝術品收藏市場急劇萎縮，「貴山窯」捉襟見肘。為幫徒弟開拓市場，嵇錫貴想了許多法子——2015年，著名慈善家趙曾學韞邀請她到香港參加慈善拍賣會，嵇錫貴要求帶徒弟一同前往。最終，所有徒弟的作品，都以每件2萬元的價格被拍走。

今年，嵇錫貴又想了新辦法，教徒弟做「嬰戲系列」——10個瓷娃，以他們的孫子為原型，或半蹲張望、起舞弄袖，或盤坐嬉戲、捂耳點炮……每個娃娃的底座上，都印著「琳山錫貴」四字。

這是她和丈夫、另一位工藝美術大師郭琳山合作完成的一組作品。造型由郭琳山製作，嵇錫貴則負責圖案繪製。兩個國大師的比翼之作，全國僅此一組。

嵇錫貴毫無保留地，把「嬰戲系列」的技藝傳授給了徒弟。每個瓷娃賣出5萬元，她依然拿出其中的20%，分給徒弟。

二

「貴山窯」，是嵇錫貴和郭琳山的名字，各取一字而成。

2011年5月，嵇錫貴將「貴山窯」從三墩遷至西溪濕地，綠樹掩映、溪水蟬鳴，一排矮矮的平房，木頂、木門、木柵欄，沒有牌匾，沒有門牌號。透過玻璃，能看見工作室的架子上，擺滿了形態各異的瓷器，五個徒弟一筆一劃，在泥胚上，勾勒著他們的世界。

入門第一天，嵇錫貴就要求徒弟們，苦練基本功。從畫線條開始，到每周兩張素描寫生，畫好后釘在工作室的牆上。如今，每人的作品裝訂起來，已經厚厚好幾本。

嵇錫貴對徒弟要求嚴格，早上9點，必須到工作室，下午5點才能離開。周五下班后，大家輪流打掃工作室，以保證用泥巴做原料的陶瓷工作室，一塵不染。

每周五下午，是例會時間。每個人總結彙報自己一周的工作。5年下來，學生們陶瓷技藝漸長，「我這麼嚴格的人，都挑不出什麼毛病」，這讓嵇錫貴有些許自豪。

「陳興圓的工筆畫出彩；徐周萍善青瓷刻花；張愛青陶瓷雕塑技藝突出；甄景虎釉中彩技法嫻熟；周明明製作的器物裝飾趣味濃。」嵇錫貴對每個徒弟的長處，瞭然於心。

嵇錫貴與G20杭州峰會國宴瓷「繁華盛世」成品合影

2015年，73歲的嵇錫貴，又接到一個新任務——設計G20杭州峰會晚宴餐具。上級給出的設計要求，只有20個字：西湖元素、江南韻味、浙江特色、大國風度、世界大同。

由於時間緊迫，接到任務后，她帶著徒弟們立馬動手。最忙時，凌晨3點多起床，晚上12點多睡覺，累積設計圖紙有20多厘米高。最終，嵇錫貴團隊設計的三套方案全部入選。三套瓷器，分「西湖韻」、「繁華盛世」、「國色天香」三個不同主題，對應G20峰會上的三場宴會。「貴山窯」師徒的技藝，再次獲得陶瓷界的認可。

三

嵇錫貴很早就當過老師。18歲時，學校缺素描老師，校長破格讓她提前畢業，她被「趕鴨子上架」，稀里糊塗成了班導。

「嵇老師！」第一次聽到學生這樣喊，她嚇得差點從凳子上跳起來。學生只比她小一屆，年齡相仿，或小上一兩歲，突然就成了老師，很長一段時間，嵇錫貴都不能適應這種身份的轉變。

10歲前的童年，她是在湖州的江南水鄉度過的。故鄉的白牆黑瓦、小橋流水，後門的河埠頭，郊外的桑樹林，後來在她的回憶里，全成了青花瓷的韻味。

1951年，從事稅務工作的父親，被調到江西景德鎮，她跟著父親在滿是碎瓷的昌江，坐船而行。不久后，父親被扣上了「右傾」的帽子、母親沒有收入，生活變得艱難。

1957年，國中畢業，成績出類拔萃又喜歡畫畫的嵇錫貴，報考了景德鎮陶瓷美術技藝學校。因為那裡免學費、有飯吃，繪畫工具也是現成的。

選專業時，雕塑班、釉上班、釉下班、青花班、粉彩班……她分不清楚。只知道青花里有個「花」字，就選了它。上完課她才知道，青花是釉下彩，要在泥胚上畫花，燒成之後，花變成藍色，而不是想象中的紅紅綠綠。

雖然沒有專業基礎，但嵇錫貴天賦極高，又加上勤奮，很快成了班裡最優秀的學生。

剛開始當老師，她還是遵從好學生的思考習慣——認為只要認真上課就夠了。不過後來的一件事，讓她意識到，除了上好課，老師還有責任管理學生的生活。

當時糧食緊缺，憑票吃飯，每人每月28斤，每頓只能吃二、三兩。但男同學管不住嘴，月初總超額，熬不到月底就沒票了，餓得面黃肌瘦，上課也集中不了精力。

她見不得學生挨餓，但自己也沒有多餘的糧票給他們。18歲的嵇錫貴，第一次「管」起學生來。

班裡17個男生，17個女生，兩人一組，正好。她規定，男生的飯票，統一由女生保管。起初總有人吵架，男生非要管女生多要飯票，女生偏不給，「嵇老師說了，一頓三兩就是三兩。」男同學只好作罷。

嵇錫貴老師在帶徒

6月29日，她回景德鎮，和當年的學生吃飯。55年沒見，師生皆已年老，觥籌交錯間，回憶起當年點點滴滴，得學生提示，她才想起這段經歷。

7月7日，她趕去北京，參加徒弟周明明和郭順的畢業典禮。周明明是2012年招收的5個徒弟之一，後來考上了藝術研究院的博士，郭順是先考上了研究院博士，然後選了嵇錫貴做導師。

嵇錫貴接到通知的時間，是7月6日，畢業典禮前一天，她趕緊讓徒弟訂機票，結果杭州豪雨，航班被取消。她讓人查上海到北京的機票，同樣大面積延誤。最後，75歲的嵇錫貴，連夜坐高鐵去上海，再從上海坐高鐵到北京。

畢業典禮結束后，她和徒弟的合影，身材嬌小的嵇錫貴，站在兩個一米七幾的男生中間，倒更像是需要被照顧的那個人。

回杭州后，她把這張照片發在朋友圈，配圖的文字是，「希望他們在今後的人生道路上，為陶瓷事業做出更多貢獻。」

微信是徒弟們教她的。她調侃說，「我教他們做陶瓷，他們教我玩這些，公平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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