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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談|紅柯:從土地到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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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小說原名《皮影》,定稿時改為《太陽深處的火焰》,就像一個鄉村孩子,有個小名,都很土,上學時就一定有個大名。長篇小說《生命樹》原名就叫《玖宛托依》,維吾爾語即少婦的婚禮,《喀拉布風暴》原名《地精》,就是沙漠里生長的特別能壯陽的中藥鎖陽和肉蓯蓉。

初到新疆,我還是一身書生氣,大學畢業留校一年遠走新疆,還是相當大學老師,比如伊犁州師範學院,伊犁教育學院。當時伊犁州勞人局的劉斌院長一定要我去新建不久的伊犁州技工學校。劉局長就是當年跟王震將軍進疆的老革命,很會做思想工作,先跟我拉老鄉關係,他山西人,我陝西人,他不管這些,陝西山西就隔一條黃河嘛。後來才知道,西上天山的漢族人,不管東南西北大家都互相以老鄉相稱,西出陽關了嘛。劉局長後邊兩句話還真打動了我,一是你農村出身,兄弟姐妹多,技校工資高待遇好,二是你不是愛文學還發表過作品嗎,技校老師一半時間上課,一半時間帶學生實習,還有生活補助,公款出差,可以跑遍天山南北,大學老師內地與新疆差別不大,整天窩在老房子里。我就心甘情願地成了伊犁州技工學校的語文教師。

我的教齡是我這個年齡段的新疆作家中跑遍天山南北地方最多的人之一。帶鍋爐班的學生實習,一個地方一待就是一個冬天,帶駕駛班學生實習就是帶一個車隊呼嘯天山南北,一下子回到成吉思汗蒙古馬隊橫掃世界的那個英雄年代。在大漠戈壁,汽車都是飛機掠過長空那種感覺。剛開始嚮往綠洲草原森林湖泊,牛羊馬駝飛禽走獸這些有生命的東西。後來,荒漠、沙漠、戈壁,令人無限恐怖的大峽谷,達坂也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開始寫西域大漠時,是不與自主的以老人、女人、男人、孩子來命名,很少有具體的姓名。大漠中人就是這個樣子,跟石頭沙子這些塵土一樣,跟飛禽走獸一樣,卑微而有生命。好多年以後,當我回到關中故鄉,大漠的一切越來越清晰。我才意識,鄉村農耕與草原大漠的不同,我才意識到土地與大地的不同。

1990年到1992年,在天山腳下,我完成了長篇《西去的騎手》與《百鳥朝鳳》的初稿。《西去的騎手》完全是大漠氣派,而《百鳥朝鳳》是向故鄉關中古老的周原告別之作。鳳鳴岐山以興周,我是周人之後,周人從邰遷豳再遷岐山,在岐山腳下築城紮寨,周原以及關中成為最早最發達的農業區。土地鄉村血親宗族封建社會,與岐山相鄰的鳳翔又崛起大秦帝國,從封建走向郡縣,方圓不到幾百里的關中西部,周秦兩個王朝奠定了幾千年封建的基礎。大漠則是另一種氣象,綠洲如同島嶼,漂浮在瀚海中,隨時有被沙漠吞沒的可能,綠洲總有大片的樹木掩護,村莊包括農田果園,包括牧民的冬窩子,都要樹木掩護。農田果園牧場與荒漠沙漠戈壁連為一體,這就是大地,西域大地,鄉村土地無法封閉,也無法宗法家族。我第一次在奎屯在烏蘇見莊稼地嚇一跳,麥田裡野草跟麥子一樣多,在關中鄉村田野上是沒有樹的,樹都長在村莊,樹會跟莊稼爭資源,資源有限。土地良田都是熟土,土地上的人都是熟人社會。大地卻有許多陌生的生命,城市更是如此。樓蘭的意思就是城市,絲綢之路上的繁華城市,人來人往。樓蘭消失了。大漠里的胡楊樹梭梭紅柳永遠不會消失。胡楊被寫進《生命樹》,比胡楊更有生命力的紅柳就成為「太陽深處的火焰」。感謝青年出版社2000年舉辦的「走馬黃河」行動,我有機會漫遊了祖父抗戰時待過的蒙古草原和父親作為二野老兵待過的青藏高原,從黃河源頭一路下來,採訪考察了各民族的民間藝人,包括皮影藝人,對皮影藝人,對皮影藝術有了完整的了解,一部長篇小說的生長期至少也該有十年二十年。生活積累如此,藝術積累亦如此。不能不提當年與《奔馬》《美麗奴羊》一起出現的《鷹影》,陳思和老師收入《世紀末小說選》給以很高的評價,李振聲老師甚至把《鷹影》與魯迅《故事新編》里的《鑄劍》相提並論,而我對魯迅的閱讀恰好是中學時期從《故事新編》和《野草》開始的,《鷹影》巨大的投影進入關中就是陰陽交錯的《皮影》,更成為不決原始洪荒之偉力的太陽的投影就是大漠紅柳,紅柳就是太陽深處的火焰,照亮萬物的生命,包括民間藝術皮影,包括閃電般的《皮影》,包括霹靂閃電般的《野草》。

2017.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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