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當妮可·基德曼和文學決鬥

《天才捕手》，其實去年很早的時候就在網上流傳了，一直躲著沒看。知道講的是天才編輯家珀金斯和他發掘的天才作家托馬斯·伍爾夫，還有海明威，菲茨傑拉爾德的故事。不願意看不為別的，就是自己作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寫作者，深知寫作那是太枯燥太糾結的事，哪來的什麼好看的戲劇？

昨天沒事，到底還是聽從內心的召喚去看了。哇，沒想到一抬眼就是那座灰暗的老紐約，滿街的呢帽絨帽。還有從托馬斯的主觀視角望去，那金碧輝煌，不可一世的出版社大樓，完全堪比神聖雪山。珀金斯的那間編輯辦公室也始終幽冥如晦，是精神生活該有樣子，半開的百葉窗外，有時天晴有時細雨淅瀝。何況還有《永別了武器》的校樣稿啊，那灰綠的稿子，老式打字機打出的字句，珀金斯紅筆一揮，就在上面勾勾劃劃啊……對了，還有《紐約時報》書評版，送報的秘書那天清晨將報紙送來，就像是遞上一份判決書啊……單單就是這份老派就迷得我要死，真的慶幸我沒白來。

來說說珀金斯和托馬斯的相遇吧。一個文學編輯與小說家的相遇，說來是最神秘最無形的，那種文字里的遇見，只能解釋為命中注定。電影里，珀金斯遇見托馬斯用的是一段畫外的朗讀，就是扮演托馬斯的裘花一直在扮演珀金斯的科林·費爾斯耳邊讀啊讀，讀著《天使望故鄉》開篇的文字，從他紐約的辦公室一直讀到了他遠郊的豪宅里。於是珀金斯開始茶飯不思，置妻女與度外，最終成就了這對搭檔我寫你編的奇緣。托馬斯在遭遇了紐約所有出版社的拒絕之後，最終被珀金斯點亮，那一份救命之恩，沒有寫過然後被發現過的人，又怎麼可能體會？

難怪好多觀眾將這兩個男人之間那份情誼讀解成了基情，連電影里的那個托馬斯的情人，也在怨恨珀金斯奪走了自己的男人。

情人是妮可·基德曼演的，那麼多年了，當她在紐約火車站的蒸汽中浮現，還是那麼的冰雪美麗，就像是渥倫斯基第一次與她相遇的那個安娜·卡列尼娜那般神奇。然後，一場爭奪戰在電影里打響了，惹得我後排的一對青年情侶不時爆笑，一定覺著這「直基三角戀」有趣極了吧……唉，其實哪裡來的三角戀，不過是一個現世的人生和一個抽象的獻祭，在爭奪著天才的托馬斯。

電影里有一長段關於珀金斯和托馬斯如何修改小說的橋段特別有意思。那托馬斯應該是那種寫作躁狂症患者，一開寫就剎不住，一部小說動輒上千頁，幾大箱草稿，而那珀金斯則會無比耐心地從那堆泥沙俱下中淘出真金。電影里展現的，是《時間與河流》中男主與女主相見那段的修改，那托馬斯寫來真是洋洋洒洒，說男主看到女主眼裡的藍色，接著說那可不是紅色或褐色是藍色哦，然後又聯想到好幾種動物，然後又說他的心因為愛上，發出墜入愛河的噗的一聲……那珀金斯就逼著他刪啊刪，又是從辦公室一路刪到了火車站，最終只是改成了他第一眼就和她對上了，立刻就愛上了……這時火車啟動，托馬斯終於從自己的那堆亂麻里看見了情節的光亮，然後就高高舉起了雙臂，沖著車上的珀金斯呼喊：噢，珀金斯，我的神！

噢，珀金斯，我的神！

如此修改的功過，咱們另說，單說那一瞬間裘花也就是托馬斯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那道光吧。那就是天才之光。幾周前看那部關於辛普森殺妻案的紀錄片，片中講辛普森年輕時在球場上一跑起來，真的就會有一束光投打到他身上。他從前的隊友說，那就是天才之光，唯有天才才會承接到那束上帝投來的光芒……托馬斯也是這樣，那會兒就被這樣的光照耀著，簡直光芒萬丈！

接下去的事情就有點悲傷了，後來，他因為狂妄還有關於他們合作修改的輿論壓力，同珀金斯鬧翻，又回過頭去想和妮可·基德曼重修舊好，哪知妮可這回不依了，盯著他就開始噴啊。她說，你們這些作家啊，只會傷人，越是愛你們的人，你們傷他們越深，而你們自己呢，其實什麼也不是，就「不是東西」（nothing）……

想想也真是，那個菲爾傑拉爾德，那麼天才，優雅，詩意，最終還不是逼瘋了他老婆澤爾達，或者說反過來說被澤爾達逼到崩潰。還有那個海明威，一向以鬥牛士，游擊隊員，打捕高手那樣的硬漢示人，最終還不是在書房裡自己讓自己的腦袋吃了槍子兒……

片子最悲傷的一幕，是托馬斯在海邊突然發了病，醫生說他的腦袋裡長了腫瘤，很多很多腫癌。這一段我倒頭一回聽說，如此說來，他的那些一瀉千里的狂野文字，或許正是源於他腦子裡那些腫瘤的壓迫，才不得不那麼寫的吧……

他最終死在了他父親去世的那家醫院裡。他媽對著珀金斯感嘆，我兒就是一條河流啊，流來流去的，最終還是匯入了他父親的那條河……

所以說這真是一部傷心的電影！忽然想起托馬斯的那本《天使望故鄉》躺在我的書架里已經好多年，以前就是懼怕他那奔瀉的文字，才讓它一直沉睡了那麼久，或許是時候讀一讀了……

想起一個成語，見字如面。還能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