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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天通苑

1,

曾幾何時,我對東北人有著很深的成見,就如同北京人對天通苑存在的成見一般。天通苑,亞洲最大的社區,卻不過是一堆劣質混凝土堆砌起來的房子。它到處是房子,只有房子,恨不得所有角落都蓋成房子,三甲醫院,一本大學,文化館,科技館,統統不屬於這裡,浩瀚樓宇遮擋了日月,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這樣的地方,源於城鎮化,也見證了一個房地產帝國的瘋狂。

對北京人來說,天通苑是紐約的布魯克林,是都市邊緣的貧民窟,這裡糟糕的基礎設施建設和低廉混亂的租房機制,成為低收入者的理想棲息地。北京人買了或分了天通苑的房子,一般不會過來住,他們只在合同落實后驅車前來向中介索要銀子,他們昂起頭顱,叉起腰肢,彷彿駕臨八大胡同的親王,一面數清老鴇遞來的分紅,一面又不齒煙花柳巷的咸腥。

對外地人來說,天通苑是東北人的天下。從開發商到中介公司老闆,從洗頭房到小商小販,到處飄蕩著高分貝的關外口音,大家靠著膽識和幹練在這個地方一點點起步,一點點被收養。世人給東北人加了太多不雅的標籤,而那些自認為「生下來就是爺」的北京人和自認為「生下來就老實」的中原人乾脆將五環外的東北人統稱為「流氓」。

「什麼叫流氓,」東東媽說:「那是人家有本事,你看看現在的有錢人,哪個是有文化的,有文化,像你這個,都是給人家打工的」,她摘下圍裙塞進柜子,說:「我告訴你超,你可別在阿姨跟前兒說文化,阿姨什麼有文化的沒見過,去年還有個比你小好幾歲的北大畢業生追我呢,我都沒同意,光有文化有啥用啊,這世道就得有錢,沒錢說啥都白使」。

她繼續盯著我:「你說阿姨講的在理兒不,你呀,凈扯那些個沒用的,你好好努力賺大錢,發財了我就把東東給你,到時候讓你叫我聲老丈母娘」,我說:「哈哈」,她說:「咋啦,瞧不起我們東東啊,你現在要我還不給呢,想什麼呢」。

她甩完手走出去,又走回來,在我後腦勺扇了一巴掌說:「你個臭小子」。

2,

2010年秋天,因為公司遷至崇文門,我從通州搬到了天通苑,和其他矯情的白領一樣,帶著不安。我沒辦法,薪水要交公糧,租房預算有限,而去崇文門最經濟的路程便是捷運五號線。很多北漂都為房子糾結過,地段環境好的房子多在四環內,房租也不菲,全北京租金低廉房源充足入住又迅速的,只剩下了天通苑。

合租半月,我迎來更大不安。九十平的三居室,住著不下十個人,緊鄰我的主卧,是東東和她的同性戀大派對,女T拉拉小受,分不清多少人進出。客廳打成兩個隔斷,南隔斷住著KTV陪唱姑娘和她的90后小白臉混混,北隔斷住著大個子房地產銷售男,以及時不時前來媾和的同事兼女友。北次卧是個豐腴白皙的短髮姐姐,她男人是包工頭,一月現身幾次,也就是說這姐姐是個住外宅的三。

我在南次卧,是唯一的單身戶,唯一的非東北籍,唯的一朝九晚五上班男。相比我的規範和蒼白,我的鄰居們充滿活力,同性戀白天睡覺,晚上泡吧,大半夜結伴歸來接著嗨。和他們前後腳到家的是陪唱姑娘與白臉混混,廚房吃一番,浴室洗一番,床上斗一番,幾乎夜夜笙歌,白天睡醒接著干。大個子銷售男不用按點上班,開大音量放流行歌曲,迎女友下榻,花一天時間將走廊、廚房、隔斷收拾得一塵不染。

一更天,同性戀開始狂歡,邊喝邊唱,邊唱邊喊。他們起鬨,男受因為濫交感染了陰虱,強調必須剃掉燒掉才能復原。他們內戰,女T姐姐大聲斥責男受弟弟,男受弟弟抄起地上的酒瓶子叫:「我跟你拼啦」,東東邊拉邊勸:「自己人跟自己人鬧,有勁嗎」。

我關掉電腦,爬上床,幻想自己接受崔永元訪問大罵電影現行體制。一小時后,睜開眼,女T喘息,東東呻吟,白臉混混喘息,陪唱姑娘呻吟,大個子銷售喘息,女銷售呻吟,木床吱吱嘎嘎拍打在灰白色的牆壁上,拼湊出一篇層次分明的交響,其中「草泥馬」「大騷逼」之類曠世俗語更是交相輝映層出不窮,接著,銷售女殺豬似的「嗷」出來,她這一嗓子足以超過協和號飛機,瞬間刺破夜空冷卻全場驚醒半個小區的美夢,銷售情侶結束演奏,和他們從事的房產業務一樣,虎頭蛇尾,響亮卻不持久,驚愕短暫過去,餘下的喘息呻吟紛紛捲土重來。

我平躺在黑暗中,望著空氣中的虛無,只覺得自己住的並非人間,千萬噸腥液億萬隻精蟲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於呼吸視聽,我已經出離憤怒了。

這也是我對東東媽充滿好感的原因,東東媽的到來,直接轟走了女T姐弟和東東的狐朋狗友,也恰逢銷售女甩掉銷售男,從此這個地方安靜大半,只剩陪唱姑娘一屋之嚎,淪為他人的笑談。

3,

東東媽和東東長得並不像,不過很顯然東東媽在東東這個年紀時至少要比東東美上五倍。東東媽毫不掩飾自己的美,她說她當年是一縣之花,追她的都是黑道白道的大人物,至於為什麼嫁給東東的爸,她說是上輩子的緣分。

上輩子的緣分,一般存在債務關係,於是在這一世變成孽緣。一縣之花東東的媽,虎狼之年邂逅京城舊愛,一發不可收拾,接著東東爸出車禍死掉,初諳人事的東東拒絕跟隨母親進京,選擇留在姥爺身邊生活。東東媽在北京給東東生了一個同母異父的小弟弟,將東東接到北京讀中學,東東死活不住后爸的房子,一意孤行輟了學,從此混進同志圈,半工半娛地過起了她那種非主流女阿飛的生活。

東東媽婚變換來的錢,令她不用再為生計發愁,可她還是想要女兒,於是主動搬來承擔了主卧的房租和伙食。她同時帶來東東的娃娃親對象陽陽,陽陽的媽是東東媽的老姐妹,在老家生活拮据,兒子畢業進京,就託付給了東東媽,內向的陽陽和奔放的東東顯然不是一個頻道,他們更喜歡以姐弟相稱。

我第一次和東東搭上茬就是因為個吃。當時我在廚房炒菜,她盯著鍋說:「哥哥你做飯還挺溜兒的,你炒的啥呀?」我說:「喜相逢」,她說:「啥?」我說:「喜相逢,我發明的一道家常菜」,她說:「得了吧,不就是青椒炒肉么,還喜相逢,你可真逗」,我說:「還有花生和藕片呢,你看」,她說:「那你這個喜相逢怎麼個吃法兒」,我說:「倒進白麵條里和著吃」,她說:「那就是滷麵嘍」,我說:「不是滷麵,是菜滷麵,滷麵主要吃的是面然後喝湯,我這個湯汁不多,就是撈出麵條和炒好的菜攪拌在一起」,她說:「那跟炸醬麵有什麼區別,加了點素材料嗎」,我不耐煩,說:「好吧,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她繼續盯鍋,我說:「你吃了嗎」,她說:「沒吃」,我說:「你有碗嗎」,她說:「有」。

東東媽對吃遠比我在行的多,她四星酒店級別的廚藝,顛覆了兩個房間的飲食方式,東東從此再不用跟我要飯,我也頻繁參加東東家的晚宴。下班,趕上東東家的飯口,我就下樓買酒買冷盤入股,這屋裡除了放學跑來陪媽媽的東東弟,基本都是酒罐子,大家盤腿坐在地鋪旁邊,圍著矮桌子大笑大侃,酒過三巡,東東開始挑她媽媽的刺兒,東東媽雖然頂嘴,但每次也都故意遂了東東的心愿。

東東從後面摸上來,東東媽說:「你幹嘛」,東東說:「霞姐,你好大,哈哈哈」,東東媽扭動身子說:「你給我滾一邊兒去」,東東抱住媽媽後背繼續撒嬌:「霞姐,嗯&,嗯&,哈哈哈」,東東媽說:「你瞧瞧你瞧瞧,你讓你超哥瞧瞧這臭德行,她平常就這麼和我說話」,我在一旁看樂了,說:「行了,幫你媽洗碗,要不就別搗亂」,東東哈哈哈跑了。東東媽說:「你說這個多讓人愁的慌,都二十三了還沒個正形兒,跟一幫不男不女的混,沒正式工作,也不說正經找個對象,邋裡邋遢,還得我過來伺候,早晚給她氣死」,我說:「嗨,小姑娘嘛,總有一天會長大的,您也別管太嚴了」。

4,

天通苑的戰爭,永遠是住戶和中介的戰爭。中介從業主手中租下房子,抬價轉租給住戶,隔三月,派老闆娘開著二手國產車前來收賬,老闆娘趾高氣昂態度蠻橫,兩句話不對就叫囂:「不想住就給我走人」。北次卧的三姐因為回老家奔喪,耽誤幾天房租,中介老闆娘在樓下破口大罵耍豪橫,引大批居民圍觀。三姐滿腹委屈,交完錢上樓給包工頭打電話。

包工頭站在走廊傾聽大家申訴,我說:「那老闆娘可不是東西了,我簽合同那天,她故意拉我到外面聊,讓男助理進我屋偷簽好的合同,我要了好幾回,只給了個複印件,合同上她的身份證號都是假的」。陪酒姑娘說:「那人簽合同的時候笑的跟朵花兒似的,簽完就變成傻逼老娘們兒,說話處處帶髒字,上次我跟她講理,要不是我朋友在,她差點動手打我,跟個瘋狗一樣」,大個子銷售說:「東西壞了他們從來不給修,還埋怨是我們弄壞的,口口聲聲扣我們押金,我一個哥們兒也是租他們公司的房子,退房後去要押金,還挨了他們的打」,東東說:「她還還罵過我朋友是同性戀,說同性戀都該滾出北京」。

包工頭青筋亂顫,說:「大伙兒跟我一起去他們公司,老子今天砸了她狗日的」,大個子說:「叔,他們跟黑社會差不多,咱惹不起的,要不等下次他們來時咱們再理論」,包工頭說:「黑社會算什麼,老子專打黑社會,我的人馬都在樓下等著呢,有三輛全盛,走!」東東媽說:「對,大伙兒都去,陽陽,超,大個兒,你們這些老爺們兒到時候沖前面,護著咱們家女的」。

我承認那天我是極度恐懼的,邁進明珠大廈那一刻雙腿還在打飄。我昏昏然跟隨眾人前行,腦袋不斷播放衝突畫面和十幾種後果,三十多人,二十個手持傢伙,在北五環最著名的鬧市區鬧事,勢必招來警察,我無法想象一個上市公司員工去警察局做筆錄或被拘留,那樣我丟掉的將不僅僅是工作,也許還有未來。但我同時又十分蔑視自己,蔑視自己的憂慮,蔑視自己的膽怯,我他媽的簡直就是個笑話,我自持有著比多數天通苑人更優越的學歷和文化,卻在天通苑式的生活面前變成了孬種。

文明,多麼美的辭彙,美得簡直可以融化一切恩怨,可弱肉強食的時代,有幾份真美的文明,我們大多時候嚷嚷的文明,不過是對自身形象的保護或是占別人便宜的借口。這個世界既然存在好人,也必然存在壞人,而即使是壞人也害怕壞人,人們不怕的,只有好人。

我在電梯口攔住家人,說:「他們已經進去了,我們在這裡等著就好」。

事後,包工頭和警察打交道,賠中介公司器材費費和醫藥費,中介老闆和他真正的老婆專程來我們家道歉,說收房租的那個女人不是他們公司的職工,只是和他們公司簽約的二房東,公司早已開除了她,大家重新和公司簽合同,以後有什麼問題直接與公司聯繫,保證當天就能處理。

一個安徽的包工頭,用東北人的方式打敗了東北人。更出乎意料的是,東東媽對我那天的舉動大加讚賞,她說這配的上一個成熟男人的標準,我問她什麼是成熟,她說成熟就是在頭腦發熱的時候也懂得有所為有所不為。

5,

砸明火事件給這個房子帶來一系列里程碑式的影響。各房頭正式開始通話,建立信任,然後迅速打成一片,東東家的晚宴加進另外三個房頭的人,陪唱姑娘也頻繁在廚房與我拉起家常。當然,陪唱姑娘主動和我們說話也有其他原因,她的小白臉混混走掉了。一代天驕小白臉混混,不知在哪兒賭錢,輸掉十萬,無路可走,請來黑龍江的爸爸,爸爸答應替他還債,但有兩個條件,一是立刻和陪唱姑娘分手,二是回老家,這輩子再不許踏京城半步。

她不承認那個男的是她男友,因為她還沒有離婚,儘管和老家的丈夫斷絕來往一年多了,離婚手續卻一直拖著沒辦。一個25歲守活寡的姑娘,在天通苑的KTV上班,無論生理上生活上都需要有個男人,所以乾脆找個有模樣的能打架的。非常有意思的是,小白臉混混也曾和我一起聊天,他否認陪唱姑娘是他女友,他說小區門口華聯超市那個小服務員才是他女友,他花了十五分鐘時間吹噓他家在黑龍江是如何的黑社會如何的趁錢,又花了五分鐘時間數落陪唱姑娘,說她背著他在外面被個老頭子包養,說她在老家有個三歲的女兒。

陪唱姑娘離開廚房,東東溜進來開冰箱翻吃的,嚼著油條說:「超哥你剛才和那個小婊子聊什麼了,想不到你還好這一口兒啊」,我說:「住嘴」,她說:「喲,超哥生氣啦,哈哈,超哥你要堅持住啊,趕明兒我也留個長頭髮染黃嘍穿個高跟鞋,然後上你屋睡去」,我說:「油條都堵不住你的嘴,滾,」她邊滾邊喊:「媽,超哥欺負我,說我胸小,媽你要給我做主啊」。

東東和大個子好上了。首先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是陪唱姑娘,她來我屋借煙,說:「那個東東到底是不是同性戀?」我說:「怎講」,她說:「昨晚我聽見她在大個兒屋裡講話,一會兒就搞上了,動靜挺大,對了,那時候你正在你屋彈吉他唱《因為愛情》,應該沒聽見」,我說:「不會吧,她們認識剛兩天」,陪唱姑娘說:「大哥,現在的年輕人猛著呢」。

東東媽很生氣,不好發作,拉女兒進屋關門,東東在房間里喊:「我沒管過你的事,你也不許管我的事」,東東媽說:「喊什麼喊,我這是為你好你懂不懂」,東東說:「我,用,不,著」。

坦白說,我也不看好大個子,他人不壞,會過日子,可畢竟工作收入有限,性情略浮。東東媽來找我,要我這個兄長出面勸東東,我對東東媽說:「您甭太上心,東東的性格和作風不是大個兒這種男生能駕馭的,倆人長不了」。

不出一月,東東甩了大個子,她跑到我屋裡吐槽大個子自私虛榮講話擺譜十足一大男子主義,大個子跑到我屋裡訴說東東生活挑剔難伺候為了個不男不女的朋友對他發火,我對倆人統一回復:「算了」。

這宗無疾而終的戀情重新敲開了東東母子長達二十年的裂痕。周末家庭晚宴,大個子繼續參與,與大家又吃又侃。酒酣,東東媽以長輩身份挨個訓話,她說:「超,來,跟阿姨喝一個」,我舉杯喝完放下,東東媽對陪唱姑娘說:「我們超是個好男人,你將來再找男人就該找個這樣兒的」,陪唱姑娘說:「哎呀阿姨你喝醉了」,東東媽說:「我哪醉了,我酒量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你們這些孩子,甭跟阿姨來這套,你們那點破事兒我一眼就能瞧出來。來,大個兒,陪阿姨喝一個」,大個急忙起身舉杯,在場所有人緊張起來,東東臉色尤其難看。東東媽說:「不用站起來,坐下坐下,聽阿姨說,大個兒,東東說的對,你們的事我管不著,不過阿姨覺得你們沒成其實對你是好事,這小丫頭,我都降不住她,難道你能比你阿姨更牛逼嗎,你以後多學學你超哥,好好在工作上努把力,將來事業做大了,有錢了,能找一萬個比劉奕東漂亮的」,東東拍桌子說:「媽,行啦」,東東媽說:「你急什麼,我還沒說你呢,你什麼時候讓我省心過,你說,」東東說:「我說什麼說,話都讓你說完了我說什麼說」。

我和陽陽、陪唱姑娘拉著東東媽,大個子和三姐、東東弟拉著東東,七嘴八舌地安撫。東東飆著眼淚喊:「我爸爸當初怎麼死的,你說我爸爸當初怎麼死的」,東東媽喊:「他摔死的你也問我,你有什麼資格問這個,你們姓劉的沒一個好東西」,東東喊:「我爸爸是自殺的,你他媽當初就是為了錢才嫁給我爸爸的,然後呢,然後你做了什麼你敢說嗎」,東東媽喊:「我他媽就是為了錢怎麼了,用得著你這個小白眼狼教訓我,我操你大爺的劉奕東」。

夜色,籠罩著天通東苑。

6,

很多時候我無法完全理解東東和她的媽,就像我無法讀懂她們各自存在的多年的心結,一對母女,在偌大的北京城分居六年,彼此已成為心底一塊難以撬走的芥疤,無論春秋盛夏物非人非,都不會消失,且蠢蠢蠕動慾火待燃。

東東走進來,裹著被子蜷在床邊,說:「超哥,你能陪我聊會兒天嗎,我心裡堵」,我摘下耳機轉過椅子說:「怎麼了」,她說:「我想我姥爺」,我說:「東東,你應該理解一下你媽媽,不要老跟她對著干,她只是說出自己的看法,並沒有逼迫你做什麼事情,你將來有天也會做母親,難道你會成心害你的兒女嗎」,東東說:「我已經很讓著她了,可她真沒資格來教訓我。我知道她搬來的目的,她的男人不要她了,她在北京沒有家了,也沒臉回老家,就指望我嫁個有房有錢的北京人,好以後靠著我,我憑什麼要養活她,小時候她那樣對我和我爸,現在看我長大了,又過來拉關係,我憑什麼要養活她」,我說:「誰年輕的時候沒走過歪路做過錯事,你不能因為這個就一輩子不給她改過的機會,何況她還是你親媽,你也是大姑娘了,在北京混了這麼多年,你應該知道血緣關係的分量,外人對你再好,最後疼你的還得是你姥爺或是你媽」,東東說:「超哥,我想結婚,最好找個老家的人結婚,我什麼都不圖,只要他有錢就行,我不想在北京呆了」,我說:「沒感情的婚姻你也要,你想和你媽媽當年一樣嗎」,她說:「我不怕,結了婚,他找他的,我找我的,大家各玩各的」,我說:「唉,你呀,我們公司最近招女店員,你要不先去上班吧,別老跟家裡窩著鬧心了」。

東東接受了我介紹的工作,也給我長了臉,三個月試用期,業績同崗位第一,很多領導在我面前打聽她誇獎她。為此東東媽特意請我在外面吃了個飯,說:「以後跟著你超哥好好乾,等你升到副店長了,就把你姥爺接到北京來住」,東東說:「嗯,知道了媽」。

一個大學同學搬到了北一區,周末帶著一幫在京工作的老同學找我玩,吃過晚飯打完撞球他仍不盡興,把所有人領進公園門口的KTV包間,他向服務生要姑娘,我堅決反對,他鼓動那幫禽獸投票,我只好聽天由命。

姑娘們走進來,熟練地站成一排,擺出野模的Pose和笑容,她黑個臉夾在中間,其實我遠比她尷尬,卻不能聲張。她被挑走,坐在沙發上伺候我同學倒酒點煙。我撐不下去了,起身說:「老白,把我這個跟那個換換」,老白說:「我去,你真花心」,我說:「少廢話,快點換」,我掏出一百元遞給身邊的姑娘說:「你去那邊」,指著她說:「你過來」。她坐過來后臉色輕鬆了許多,抓起瓶子給我倒酒,我說:「你不用這樣,坐著就好」。歌罷,猢猻散,紛紛給身邊姑娘小費,她推開我的手說:「你也不用這樣,先回去吧」。

當晚,陪唱姑娘歸來,醉的一塌糊塗,她的姐妹安排她睡下后離去,她起身拍開我的門,一頭栽在我身上大哭。我倒水給她,她喝完水回回神說:「難受,想吐」,我把她架到洗手間,她吐完散了架,癱倒在地板上,我把她抱回她房間的床上,脫掉鞋子蓋好被子,回自己屋接著睡。東東媽開門,露著半個腦袋說:「超,你聽阿姨的,別跟這個女的怎麼樣,她不是省油的燈」,我說:「阿姨,我和她真沒什麼,我又不是傻子」。

陪唱姑娘回老家了,沒人知道她何時走的,也沒人問起,除了我,大家沒人在乎過這樣的鄰居。

7,

我在酒吧抓住東東說:「幹嘛寫辭職報告,誰讓你這麼乾的,」東東說:「就是不想幹了,你至於吹鬍子瞪眼嗎,還跑到這邊來」,她揮手招呼身後的小受:「這就是我們家超哥,怎麼樣,帥吧」,我說:「你媽氣哭了你知不知道」,她說:「超哥你說,她哪天不氣,我哪天走了,她就不氣了」,我說:「是不是因為最近陽陽帶來的那個高中同學,他不讓你幹了」,東東變色,甩開我的手說:「操,你少在這兒胡說,老子的事不用你們管!」

陽陽帶來的高中同學,成了東東的新對象,這孩子與東東同歲,在北京讀醫學院大五,老家在東北經營木材生意,是個面冷言寡的富二代。東東喜歡他,去學校找他玩,拉他來家裡玩,甚至趁媽媽回老家探親陽陽在公司加夜班,拉著這孩子在家裡過夜。

東東此舉,傷了東東媽,也傷了北隔斷間的大個子,大個子上班時間打來電話,一腔失落,說:「超哥,今天我起的晚,去洗手間,聽到東東在主卧呻吟,他們大白天都在家裡做,超哥,我受不了了,我很難受」,我說:「受不了你死去,你還像個男人嗎,我早跟你說過,一個家裡住著別亂搞對象,這種分手只能搬走,你不聽,還非住在這兒,還非得一次次去東東家入股吃飯,你的臉還沒丟盡嗎」,他說:「超哥你不知道,我是真心喜歡東東」,我說:「你真心有個屁用,她玩你呢你懂不懂」。

大個子沒搬走,或許因為他真的喜歡東東,或許因為他連搬家的錢都湊不出來。這些東北底層男孩子,根本不懂女人,他們只懂看上就要睡得快,睡完四處秀恩愛,愛完隔天就被甩,甩完痛苦大半載,半載之後換個愛,他們遺忘和被遺忘的次數遠遠超過愛和被愛的次數。

東東成功懷孕,並成功說服孩子的爸爸娶她。東東媽徹底崩潰,與東東再次撕破臉,兩人一滴酒沒喝便在屋裡開戰,把所有東西摔了個稀巴爛。我下班回到家,發現東東弟在哭,陽陽在哭,東東弟說媽媽帶著姐姐去醫院縫針了,柜子上的玻璃差一點就劃開了她的肚皮,陽陽說這次打架其他屋沒一個出來拉勸。

我打開門,望著地上的大小行李箱說:「回來啦」,她說:「回來了」,行李箱后冒出小腦袋,我說:「你女兒?」她笑一下說:「是啊,寶貝兒,叫叔叔」,小姑娘怯生生叫人,我說:「快進來」。她進門后眼望四周,說:「這麼安靜,家裡沒出什麼事吧」,我說:「沒出什麼大事,不過北卧室那個姐姐搬走了」,她伸手說:「就那個,那個,三姐啊,跟包工頭走啦?」我說:「沒有,她一個人走的,東東媽說包工頭不見了,電話地址都換了,不過倒是給她留了點錢」,她說:「肯定是人家有新的年輕的,不要她了唄,唉,這些有錢人真靠不住」。

我幫著她將屋裡的東西打包賽包,說:「打算去哪兒?」她低頭疊衣服說:「安貞里那邊有個北京朋友,說要我和孩子,我想早點搬過去吧,省的以後我上班沒人帶孩子」,我說:「那挺不錯的啊,多少外地人都想嫁個北京人,有房有戶口的,以後你和孩子也算有個靠了」,她冷笑一聲說:「北京人就那麼好嗎,他們家老宅倒是換了兩套房子,可兒子女兒就因為這倆房子跟他鬧,老婆死了,都沒人過去看他一眼,有個靠,呵呵」。我擺正她肩上的包帶子,順便整理下她前額的發梢,她望著我,一下子動容了,紅著眼說:「我這樣的還能指望什麼,有個安生日子過就行了」,我強忍動容,俯身抱起地上那個看見媽媽哭也開始抹眼淚的小傢伙,說:「走吧,我送你們下去打車」,她抹完臉,拽拽孩子的褲子說:「寶貝兒,快說謝謝叔叔」。

東東靠著房門吃香蕉,說:「你的情兒走啦?」我說:「你也該走了吧,不是說要回去結婚嗎,你還打算在這兒氣你媽到什麼時候」,東東白一眼走掉說:「切,我又沒氣她」。

8,

夏天來了,夏天又來了。天通苑的夏天,就是千米長的大排檔,燒烤,海鮮,竄著白沫的高腳扎啤,將七十萬人拉上了天。晚風中,赤膊的東北漢子講起往事,煮餃子的老西兒端出大碗,賣唱吉他手高歌一曲《怒放的生命》,旁聽的姑娘將雪白的大腿伸出老遠。

我換工作,跳槽去另一個白酒上市公司上班。入職前,邀請新上司們到大排檔吃飯,我挨個向他們敬酒,挨個向他們介紹各區的地理環境,他們依然在譏諷這裡的房屋設計太過擁擠這裡的東北人太過市井,我媚笑著一遍遍點頭附和:「是是是,您算說到根兒上了,這種地方也就是我們這樣的人才過來住,等事業有起色了,都恨不得立刻滾蛋」。

東東走了,我沒去送她,因為我在上班,陽陽沒去送她,因為他在上班,東東的小弟弟也沒去送她,他出水痘被后媽帶去了醫院,陪著東東回東北見公婆的只有她的媽媽。

東東媽問我:「那邊是公司給租的房子嗎,工資能給漲多少」,我說:「是公司給租的房子,精裝三居,沒隔斷,工資自然要漲點,不然跳槽圖個什麼」,東東媽說:「嗯,哪就好,唉,我多盼著我的孩子能像你一樣有文化有出息,哪怕他們像你這麼懂事兒,我也就知足了」,陽陽說:「乾媽,別老怨東姐了,她好歹也算嫁了個有錢人,再說,你不是還有我們這些個兒子嗎」,我說:「我還是那句話,東東不是個壞孩子,她只是沒長大,等她過兩年日子,就好了」,「長大?」東東媽轉過臉指著東東弟說:「就像這個,現在整天粘著我,誰知道他將來會不會跟他爸爸一樣」,東東媽喊:「兒子!」,啃雞爪子的東東弟抬起頭,東東媽說:「你長大了是跟媽媽親還是跟你東東姐一樣」,東東弟說:「嘿嘿」。

2012年秋天,我離開了天通苑。我搖下車窗,瀏覽高樓和人群,思念起國外工作的一個朋友,她站在機場安檢處深情地望著我說:「到那邊我肯定要想你們」,我說:「親愛的,能走,就不要回來了」。

後記:

這是個短篇小說,文中所有人物都存在真實原型,不過也沒必要對號入座。

剛看了頭幾段或粗略看完一遍,就覺得我在黑天通苑的友鄰,希望您把全篇看完再下結論。寫這篇費了不少勁,光故事結構脈絡就思考了三四天,也放了一些暗線在裡面,有點長,但畢竟是自己的故事,還是希望友鄰能看完。

文章來源:盧鬆鬆博客 QQ/微信:13340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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