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以來，唯一能稱得上大詩人的帝王

在古代所有的文人中，總有那麼幾個會被你視為「異時空的知己」。讀詩多年，不管脾性如何變，我仍會在讀到曹孟德詩后產生同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很難描述，好像是瞬間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脈一樣。

讀孟德詩，如做一場大夢，其曠然乎，如在悠悠銀河間走了一遭，夢覺來，有高石落地，墜得心窩子隱隱發疼，讀罷后，一股鋪天蓋地而來的悲風在五臟迴環，重如食之難咽，又輕若天外飛塵。

說自己欽佩曹孟德，大多時候會遭人白眼，或有人問：「價值觀有問題吧？」但無論怎樣，我依舊對他的詩拍案叫絕，以為他是淵明以來唯一能稱得上「大詩人」的角色。

世人都說曹孟德是個花臉佞臣，算不上什麼人物，給劉玄德提鞋也不配。試問：倘若無孟德，又將如何？「倘無我，不知有多少稱王稱帝！」這是曹孟德曾說過的原話。是的，倘若無他，又有多少個雞鳴狗盜之徒粉墨登場？至少，終其一生，曹孟德未敢稱帝，給本已氣數將盡的東漢皇室留足了面子。

曹孟德首先是個野心家，他一生的大半以上精力也投入到其中。且撇開政治不說，據魯迅所言：曹操本身，是一個改造文章的祖師。這話很多人聽后都可能不以為然：先不說歷代有名姓的文人，置二曹、七子於何處邪？

而我以為，曹孟德詩中自有一種他人學不來的「氣」，這股氣上承寰宇，下接山河，橫亘於天地之間，不聚不散。這就是為何《詩藪》《藝概》之類的書會說「孟德詩足以籠罩一切」或「自漢以來，文章之富，無出魏武者」的道理。

曹孟德的時代，是一個文學自覺的時代，也是一個為藝術而藝術的時代。所以，每每曹詩一出，時下文人皆好為擁躉，如江河之有餘波，騰涌不止。後來，人皆雲孟德詩有悲氣，但我以為：曹孟德詩，直戳宇宙人類之命脈。如這首《觀滄海》：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讀這首《觀滄海》時，當日曹孟德與劉玄德煮酒的情形如現眼前。陰雲漠漠，酒至半酣，孟德憑欄而望，觀雲龍之變幻，磊磊然曰：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

他踏山觀海，近處之水波、島嶼、草木，遠處之日月、星河、天地，都被他的視野所涵納。像一條龍騰於萬物之上，他有大海般吞吐日月的氣象，有洪波般朝一切噴涌而來的氣魄，有秋風般席捲一切的氣勢。

孟德此詩，浩浩湯湯，盛大至極，如星辰乎漫天鋪蓋，如江河乎遍地奔流。若是胸中無浩浩之氣，安能寫出如此聲情？

再一首《短歌行》中，又獨有一種曠古絕今的戚戚然之氣，讓人不禁也靜止在彼時彼刻，神遊於他那繚繞在疏枝間似有非無的愁絲悲縷中。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讌，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詩中自有一種綿綿不絕之思，像蜘蛛網一樣將人圈織在生命的局促之處。無一字一句，不是孟德嘔血得來。掩卷自忖，似有一個身著冰冷堅硬盔衣的血性男兒，將眉頭皺成了冷劍，將目光聚成了星辰，三步一吟地朝你磊落走來。

曹孟德的真堪道處，恰在於此，以「赤心如血」評之毫不為過。鍾嶸小兒無知，將孟德詩判為「下品」，只一句「古直悲涼」便了事，豈知魏武之風骨乎？

文/玄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