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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釵的生存策略(中)

作者:李劼

編輯: 紅樓閑筆

「審美上的天然失盲」

應該說,在其隱喻世界中,薛寶釵的使命與那條蛇或者梅菲斯特是一樣的,即旨在如同把亞當誘離伊甸園或把浮士德引出書齋一樣地把賈寶玉帶出大觀園。但是蛇和梅菲斯特成功了,唯獨薛寶釵卻失敗了。如果說這是因為薛寶釵本身缺乏魅力沒有誘惑力,顯然不能成立。她不僅生有讓賈寶玉變成呆雁的豐潤玉臂,而且還有美麗的容貌和端莊的資質,寫出詩作來也不失身份,不語婷婷,諸如此類。這樣的形象至少足以把那些可憐的續作者連同許多同樣可憐的世俗男子弄得神魂顛倒,口水直淌。我想她在那個神聖使命上的失敗只能歸咎於生不逢時,以致命運不濟。

蛇的形象雖然醜陋,但它卻出現在創世紀中;梅菲斯特形象固然可怕,但他卻正值整個西方文明如日中天的當口;遺憾的只是雍容華貴的薛寶釵恰恰在末世之際走向賈寶玉。那個蠢物不僅不願走出大觀園,而且還抱定了與大觀園同歸於盡的決心。亞當不走出伊甸園,也許就不存在人類歷史;浮士德不走出書齋,也許西方世界至今滯留於中世紀的黑暗;但賈寶玉不走出大觀園,結果會怎麼樣?這不僅為薛寶釵所始料不及,也為所有的人們無以揣度。但問題在於,賈寶玉的拒出大觀園已經成了事實,致使勝利了的薛寶釵只好向隅而泣。在此,所謂由色而空再一次出示了其實際內涵。

雖說《紅樓夢》中的這三位主人公最終各得其所,林黛玉獲得賈寶玉的一往情深,賈寶玉實現了由色而空的人生,薛寶釵奪取了賈氏家族的婚姻,但所有這些所得,在其另一面又顯得空空如也。林黛玉得到的是無望的愛情,賈寶玉實現的是空幻的人生,而薛寶釵進入的卻是沒有婚姻對象的洞房。命運的邏輯在此顯得如此嚴謹,紋絲不亂,一環緊扣一環。這裡的三個關鍵人物只要各自後退一步,整個歷史就成了一個天大的笑劇。好在他們三個都是認真嚴肅的,誰也沒有放棄自己的立場和追求,誰也沒有放棄自身的規定性和存在性,誰也沒有放棄這由色而空的生命歷程;這之中即便有什麼悲劇意味,也因為這三個環節連同其關聯結構的合理性。

所謂悲劇,在此不是什麼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種要求無以實現之間的衝突,而就是這種命運本身在邏輯上的合理性。曹雪芹領略了這種合理性,他寫出了《紅樓夢》這樣的命運之作;相反,高鶚之流續作者違背了這種合理性,結果以狗尾續貂的粗俗貽笑後人。

當然,薛寶釵在賈寶玉身上的失敗,在另一種意義上說,在於她對來自男人世界又居住在大觀園中的這個男子的誤讀。她以為賈寶玉如同其他男人一樣是泥做的,她不知道這個說出男人是泥做的男孩本身恰好不是污泥,而是頑石,並且經由林黛玉之淚的清洗而成為寶玉。這個在世俗世界戰無不勝的女子,對神明世界卻茫然無知。或許是將世俗的人際關係看得太真切,結果造成了在審美上的天然失盲。

當她耍弄金蟬脫殼計時,當她得意於「白玉堂前春解舞」時,當她樂滋滋地唱道「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時,她也許不會看見上帝在朝她皺眉頭。她不知道她的這種世俗性使她離婚姻越近,離寶玉越遠,最終婚姻在手而寶玉飛逝。她的深謀遠慮使她結果走進自己設置的圈套,她奪得婚姻,卻同時付出了一嫁不返一嫁無改的代價;亦即她走進洞房,這洞房卻由於對象的缺席而變成她的牢房;她以賢惠入主賈府,結果成了賈府中的賢惠本身。如此等等。相形之下,當年的大觀園顯然要比她的洞房美好得多了。她的所棄遠甚於她的所得。審美的喪失,導致善良的虛假,而善良的虛假又必然走向真情的死亡。

一旦真事從這位寶姐姐那裡隱去,那麼剩下的也就只有與賈雨村先生對稱的假語形象了。以薛寶釵的聰明,居然沒有領悟到賈寶玉對賈雨村一類人物的討厭意味著什麼,這比之於林妹妹的純真和靈氣的確相差一大截。由此可見,人的聰明與人的天性人的內心修為相比,實在微不足道。尤其是聰明一朝被致力於作假,那麼靈性的喪失和濁氣的上涌以及審美判斷上的失盲等等就將隨之降臨。而薛寶釵的全部生存策略,又恰好玩在這作假二字上,讓人為之扼腕不已。

溫、良、恭、儉、讓

與作假這一核心內涵相應,薛寶釵生存策略在表象形式上所呈現的乃是溫良恭儉讓的道德面具。當年為孔子所倡揚的貴族道德,到了薛寶釵的時代已經變成了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處世之道,並且由於其中糅合了以柔克剛以弱勝強的韜略權術,該道德於綿羊般的溫柔之中透出一股寒氣逼人的陰冷;初初一看笑容可掬,細細一想毛骨悚然。艱深的世故,化入柔弱的人情,鑄成無往不勝的人際武器。相形之下,諸葛亮七擒孟獲式的智謀顯得古老陳舊,幾同兒戲。因為在薛寶釵的溫良恭儉讓之中,每一個字都意味著一套變化莫測而又不露聲色的人際招數。

先從溫字說起。

人們可以將這個溫字理解為待人和善,或者領略為和顏悅色,稟性良好,諸如此類。但切不可將此與纏綿悱惻的繞指柔式的溫存相聯繫,即便說及舉案齊眉也未必貼切。因為小說曾指出「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所謂「縱然是」,即意謂未必是。有關薛寶釵之溫的最佳詮釋,應該從王熙鳳對薛林二位的評說中去尋找。這位精明強幹的少婦在提及這兩位姑娘時說道:

……況且一個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她。

正如王熙鳳一語道破林黛玉的弱不禁風一樣,她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薛寶釵的溫和背後的冷峻。可見,寶釵之溫,必須聯繫鳳姐所見之冷,方才理解得真切。否則,小說寫她吃那麼多的冷香丸豈不冤枉?因為這種溫和不是基於真情,所以既不會轉化為銘心刻骨的纏綿之愛,也未必會訴諸舉案齊眉的心心相印,而只是心腸硬冷的外表反差,或者說,不過是冷香丸效應所致的冷美人的可愛包裝。這種溫和與王夫人的念佛異曲同工,屬於一種過度壓抑的心理反彈。

王夫人念佛念著念著會突然一揚手將一個小丫鬟致於死地,同樣,薛寶釵吃冷香丸吃著吃著就成了「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模樣;幸虧林黛玉是不禁風吹的美人燈兒,在婚姻大事上毫無競爭能力,否則林妹妹在寶姐姐那裡的遭遇未必會比金釧在王夫人那裡更加幸運。想想滴翠亭戲彩蝶的場面吧,以林黛玉的痴迷真情,怎麼也對付不了薛寶釵經過冷香丸滋養的假惺惺冷冰冰的溫和。

溫字而下,是個良家婦女的良字。

這良字的涵義,按薛寶釵自己所注為:女子無才便是德。而她也正是以良字立身,左右開弓,一面教訓林黛玉,一面規勸賈寶玉。因為站在這個良字背後的是塊墓碑,即節婦烈女之墓碑,或者說,是座牌坊,良人淑女的牌坊。儘管薛寶釵並非有志於成為節婦烈女,但她的全部勇氣和力量卻是確鑿無疑地來自於那樣的墓碑和那樣的牌坊。

所謂道德上的自信和尊嚴,也就是這樣確立起來的。否則,她憑什麼教導林黛玉說移了性情就不可救藥了呢?所謂移了性情的潛台詞,或者說真正的涵義,就在於背離了她所倚靠的那些道德墓碑和道德牌坊。因為按照人的本性和真情而言,在林黛玉和薛寶釵之間,迷失本性和失落真情的顯然不是林妹妹,而是寶姐姐。可見,良者之良,不在於生命精華的汲取和體現,而在於從過去的死人墳墓上摘取鮮花,為自己編織花環花冠。

失去本真性情的人們,往往可以通過這種方法使自己變得充實起來。若說這是一種自我欺騙,但由於騙得真誠也就可以假作真了,而且這被證明是非常管用的立身之道。死了人,開個追悼會,寫篇紀念文章,都可以達到道德證明的效果,其奇妙一如揪出一些壞人,舉國聲討一番,使聲討者們人人覺得自己完美無缺。這裡的異同在於,追悼是將死者的光榮轉移到追悼者頭上,聲討是將聲討者內心的種種毛病甚或平日里的骯髒罪孽等等乘機轉嫁於被聲討者身上。這種巧妙的心理掉包,因為儀式的莊嚴和場面的激昂而被人們心照不宣地略過了,致使薛寶釵可以神情嚴肅、形容方正地以良者自居,開導這個,規勸那個,成為政治思想工作的典範先驅。

以溫作表,以良立身,然後是以恭順上。

如果說薛寶釵溫得有致,良得有理,那麼她的恭則有禮有節,而且在不同的人面前有不同的恭法。按照賈母的脾性,甜軟食物和熱鬧戲文顯然是有效的,當然,有時候還有「鳳姐姐的嘴再巧也巧不過老太太去」之類的恭維。以王夫人的冷酷偽善,需要在她失手殺人的當口,送上一席深明大義的勸慰,揩去殺人者心中的血污;於是,薛寶釵這樣的雪中送炭無疑又恭在點子上。

至於在貴妃跟前,當然要恭得高雅一些,於是有了薛寶釵「凝暉鍾瑞」一詩中的「睿藻仙才瞻仰處,自慚何敢再為辭?」如此恭敬的模樣,也許最典型的造型當推這位蘅蕪君在《詠白海棠》一詩中的自我畫像:「不語婷婷。」也即是說,薛蘅蕪式的亭亭玉立不是因為身段容貌的俏麗動人,而是由於屏聲斂氣的默默無語。

事實上,恭敬的一個重要特徵,就在於聲音的收斂。與此相應,賈府中的威嚴,也就體現在上上下下的鴉雀無聲。王熙鳳式的高聲說笑固然有取悅之嫌,但比起薛寶釵式的「不語婷婷」畢竟遜色許多。不說話,或者小聲說話,輕聲輕氣,恭字自然就有了。再加上把話說得恰到好處,順從之意便隨著輕聲輕氣的聲調汩汩流入賈母、王夫人之類的長輩和領導的心田。恭與順的結合照應在「不語婷婷」的薛寶釵是體現得相當完美的。她絕對不會像鴛鴦那樣在賈母跟前恭而不順,也不會像王熙鳳那樣對老祖宗順而不恭,而是恭得得體,順得自然。如果說這是驚人的作假,那也得承認假得天衣無縫。

恭字而下,便是個儉字。

再粗心的讀者,對薛寶釵之儉總不會沒有印象的。當然,正如寶釵之恭小說著重在賈母面前寫出一樣,寶釵之儉也是從賈母眼中看出的。第四十回中曾對此描繪道:

說著,到了花漵的蘿港之下,覺得陰森透骨,兩灘上衰草殘菱,更助秋興。賈母見岸上的清廈曠朗,便問:「這是薛姑娘的屋子不是?」眾人道:「是。」賈母忙命攏岸,順著雲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蘅蕪院,只覺得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案上止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薛寶釵儉樸如此,不僅讓賈母大為感慨,嘆道「這孩子太老實了」,而且也會讓當今大多數讀者怦然心動,使他們聯想起過去那位同樣儉樸的總理。自從儉樸被列為重要的美德,凡是有志於成為道德楷模的人們從來不敢有違此德。儘管在薛寶釵的這種儉樸面前,連那麼感慨的賈母都覺得素凈得有點忌諱,但「老實」的口碑畢竟豎了起來。至於在後世的道德教育中,儉樸更是被列為重要的內容,諸如偉大人物的一塊床板,一件破衣爛衫,甚或一雙補綴過無數次的襪子,據說都讓參觀者們流過不少熱淚。

看著這樣的衣物,或者看著薛寶釵雪洞般的閨房,誰還忍心說寶姐姐不好、指責薛寶釵同志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呢?至於小說在描繪薛寶釵儉樸同時提及的「陰森透骨」、「異香撲鼻」、「愈冷愈蒼翠」之類的詞句,當然在大家一片感動之際被悄悄地略去了。在溫良恭儉讓這一整套道德武器中,儉字也許是最有力的攻心利器。因為人們在儉樸面前,很難提及審美。

當你對儉樸者提出審美質疑,別人肯定會反問:難道儉樸不就是美么?在諸葛亮的無鹽之妻面前,你只能說諸葛亮之妻不美,但諸葛本人不以美色為娶妻準則的行為卻有道德上的光澤。當然你可以對此存疑,但歷史就是以這樣的道德規範構成的。人們所讚許的就是儉樸的「不語婷婷」,而不是凄美的倦倚西風,因為人們的道德熱情遠遠超過他們的審美興趣。否則一雙破襪子怎麼會有那麼大的魅力呢?

溫良恭儉之下,讓字殿後。

有關讓字,歷史上還有過孔融讓梨的典故,可見讓字的要緊。在整個道德形象中,溫是表情,良是資質,恭是造型,儉是色調,而讓字所現,則是寬厚的風度。這種風度在薛寶釵體現於對林黛玉之讓,對趙姨娘之子賈環之讓,對薛蟠之妻夏金桂之讓,等等之讓。總之,在薛寶釵那裡,讓的風度是有的,只是這風度是否意味著寬厚卻未必。

因為她讓了林黛玉卻從來沒有放過賈寶玉,不是規勸,就是相譏。同樣,她讓過趙姨娘母子,是因為這類人物自有鳳姐乃至王夫人來對付,她不便攪和其中。至於讓過夏金桂,更是一種以守為攻的策略,小說還特意補上一句:

「寶釵久察其不軌之心,每每隨機應變,暗以言語彈壓其志。」

可見,所謂讓者,意在減少是非紛爭帶來的心力損耗,以便積蓄力量,集中於主要目標。這就好比樹要長高,就得剪枝;而人慾成事,則須忍讓。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說的就是這個道理。至於有些忍讓會造成無形中的縱容,寶姑娘就管不到那麼多了。而且,以薛寶釵之明理,忍讓並非難事。只是林黛玉或王熙鳳那樣的不忍讓者,相形之下就處境不妙。一個被圍於風刀霜劍,一個失盡人心,如同坐在火山口上岌岌可危,更不說差點中了趙姨娘的暗算而送了性命。

忍讓使薛寶釵省去了許多麻煩,其效用一如恭順使她得到了許多好處。一恭一讓,順上忍下,兩兩配合,相得益彰。恭者不讓,沒有群眾基礎;讓者不恭,則不得上級信任。在一個號稱有數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處世處得像薛寶釵那麼成功是很不容易的。當然,必須指出的是,也正是這樣的忍讓心術,使薛寶釵在大觀園遭受抄檢之時,很及時地規避開去,既無同謀之嫌,又不受任何牽連,甚至乾淨得連旁觀者的姿態都沒有。薛寶釵讓得徹底,讓得渾然不覺。

不管怎麼說,溫良恭儉讓的道德風範,就這樣變成了溫良其外陰冷其中的生存策略。在這樣的策略面前,真正的德行,諸如浩然正氣、大義凜然、兩袖清風、高風亮節等等歷史造型反而顯得有點迂腐可笑。

儒家風姿,倘若不以道家智謀為骨,總有喜劇形象之嫌。要麼乾脆作個犧牲,拋卻頭顱,灑掉熱血,做個英雄或者道德樣板又是一種選擇,歷史上叫作文死諫、武死戰。然而,這在賈寶玉都覺得荒唐可笑,更何況薛寶釵那樣的聰明人。薛寶釵將道德訴諸生存策略與其說是因為她存心作假或者天生一種作戲才能,毋寧說是由於她所恪守的道德信條本身在審美意味上的喪失。

儘管道德具有禮儀規範和社會秩序的功能效應,但人們的道德熱情卻不是出於恪守的自覺,而是來自審美的本性。道德的策略性首先消解的不是道德的規約性,而是道德的審判性。正是這樣的消解,具有審美意味的道德風範淪落為策略化了的生存手段。在此,人際間的利益博弈替代了人對自身行為的審美觀照,本能的物質需求壓倒了人格的張揚和靈魂的追求。道德的審美指向在世人心目中變成了心照不宣的利益默契,這樣的默契使薛寶釵的「不語婷婷」式的虛偽造型獲得世俗的認同,而相反讓林黛玉的倦倚西風式的審美姿態遭受公眾的非議。

因為美不美已經變得不重要了,而有沒有好處卻是實實在在的現世內容。隨著審美的失落,真事也自然相應地退隱。生存策略本身的作假性根本不在乎真性情的有無,既然人際間只剩下利益的認同,那麼一切事情都在利益博弈的原則上成立。林黛玉的尖刻既美且真,但不如薛寶釵的恭讓假得讓人賞心悅目。

文章選自《歷史文化的全息圖;論紅樓夢》

版權歸原作者所有,本平台致力於推廣普及《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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