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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只讀】劉慶邦 | 熱愛褲子

熱愛褲子

文 | 劉慶邦

導讀

鳥他娘一生的熱愛就是收集褲子,這在這個年代已經顯得不可理喻。半個多世紀的社會的大發展,使一切都變了樣子,習慣、風俗、心理……而在這急速的變化中,一些奇異的遺留,它背後總會有些故事吧。

正文

村裡人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有人叫她大嫂,有人叫她大娘,有人叫她大奶奶。這些都是當面的稱呼,人們在背後提到她時,統稱她為鳥他娘。她的第一個孩子小名叫鳥,大家稱她鳥他娘是理所應當。

鳥他娘在該村算是一個名人,一說鳥他娘,村裡人差不多都知道。一個人有了愛好才會出名,鳥他娘的愛好是收集褲子。

村後有一個小坑,坑邊有一個垃圾場,場上胡亂扔著許多垃圾。以前這裡沒有垃圾的說法,這樣的新詞是去城裡打工的人從城裡帶回來的。這個說垃圾,那個說垃圾,說的人多了,村裡人才知道垃圾指的是什麼,才把這個城裡人說剩下的說法接受下來。說實在話,這地方以前沒什麼垃圾,一根雞毛,一片樹葉,一把草木灰,甚至連一粒羊屎蛋,都是可以加以利用的東西,都捨不得扔掉。那時候,鄉村天凈地凈,風清水清,到處都找不到現如今被說成是垃圾的東西。都是因為現在物資豐富了,家裡東西多了,富餘了,才產生了垃圾。至於坑邊露天垃圾場上都有些什麼樣的垃圾,為了保持字面的乾淨,這裡就不一一備述了。反正城裡有什麼樣的垃圾,村裡差不多都有,有些在城裡看不到的垃圾,村裡也有。垃圾的多樣性常常出人意料。一個小女孩,從垃圾場上揀回一根像是棒槌樣的東西,一路敲打著拿回家去了,問她娘:娘,娘,這是啥東西?娘一看,說啥也不是,噁心,馬上扔掉!小女孩以為東西的名字叫噁心,大概覺得噁心挺好玩的,捨不得扔掉。當娘的把東西奪在手中,取過一把剪子,卡哧卡哧,攔腰把「棒槌」剪斷了。原來棒槌樣的東西是一根用黑橡膠製成的、模擬的、大號的黑種人生殖器。

鳥他娘會時常到垃圾場那裡瞅一瞅,瞅瞅有沒有可以揀的東西。稀奇古怪的東西她不稀罕,她只揀一樣東西,那就是褲子。不管是女褲,還是男褲,她都要。瞅見一條褲子,她眼睛一亮,過去就把褲子揀了起來。褲子皺皺巴巴,上面沾的有土還有泥。她把褲子抖了抖,就拿回家洗乾淨,疊好,收起來。她也不是什麼樣的褲子都要,有兩種褲子她就不要。一種是短褲,一種是帶有破洞的褲。有一種牛仔褲,叫乞丐褲,褲腿上被人為弄得大窟窿,小眼睛,那樣的褲子鳥他娘絕對不要。

村裡死了一個老太太,老太太被埋葬后,她用過的被子、褥子、床單,穿過的棉衣、單衣等,都被她的後人扔到垃圾堆里去了。死人用過的東西被認為上面沾染了喪氣,人們一般是不會揀的。鳥他娘不在意是活人還是死人用過的東西,死人穿過的褲子她也揀。她揀到了兩條老太太穿過的褲子,一條是黑褲子,一條是藍褲子。有人問她,揀的褲子給誰穿?她說自己穿。問話的人有些皺眉,又問:你穿死人穿過的褲子,難道一點兒都不膈應嗎?她說:誰都得死,人活百歲也是死,沒啥可膈應的。她把褲子拿回家,待要投進水裡洗時,摸到那條黑褲子內側腿彎處有一塊硬。她把褲子翻過來看了看,見腿彎處有一個小口袋,口袋沒有口,開口的地方用線縫上了。她拆開線一看,見口袋裡放著摺疊起來的一沓錢。她數了數,錢是十張,每張一百塊,一共一千塊。她把錢如數送還給了死者的兒子。有人說,有扔的,有揀的,人不知,鬼不知,她揀到的錢完全可以留給自己花。她說不對,人不知,鬼知,花死人的錢心裡會發毛、難受。

剛時興進城揀破爛那會兒,每到過年時,進城揀破爛的人都會捎回大包小包的舊衣服。他們把舊衣服當成過年的禮物,送給東家一件,送給西家一件。得到「禮物」的人家如中了頭彩,家裡人很快就把舊衣服穿上了身。穿上城裡人穿過的衣服,彷彿他們也變成了城裡人。而沒得到「禮物」的人家心裡就會不平衡,以為揀破爛的人看不起他們。現在情況不同了,從城裡捎回的舊衣服,村裡人不願要了。事情好像掉了個兒,以前有人得不到舊衣服,會認為被人看不起,現在若是把舊衣服送給誰呢,誰才會覺得被人看不起:怎麼,我連件新衣服都買不起嗎,非要穿別人穿過的破爛貨!更有甚者,私下裡還有了傳言,說城裡人穿過的衣服,上面爬著很多細菌,誰穿城裡人穿過的衣服,細菌就會在誰身上繁殖、作禍,不知會得什麼千奇百怪的病呢!有了這樣的傳言,村裡人再看揀破爛者從城裡捎回的衣服,彷彿那不再是一包衣服,而是一包活蹦亂跳的細菌,躲避惟恐不及。

聽到傳言,一個從城裡帶回一大包舊衣服的中年男人很是不屑,說什麼細菌,你們才是細菌呢,愚昧!衣服沒人要沒關係,他準備一把火燒掉它!

有人向中年男人推薦了鳥他娘,說鳥他娘專門收集褲子,凡喜歡收集某樣東西的人收集起來都沒夠,鳥他娘一定對從外面帶回來的褲子感興趣。果然,當推薦人把信息告給鳥他娘,鳥他娘來到中年男人家,把中年男人帶回的幾條長褲子都拿走了。鳥他娘不會說感謝的話,她一再感嘆:咦,這都是好褲子呀,你讓我說啥好哩!中年人說:你啥都不用說,我看你還算是個有記性的人。咱們這裡大多數人都不長記性,才穿了沒幾年不打補丁的衣服,就燒包兒燒得不行了。鳥他娘說:是哩是哩,過去穿衣裳,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一件衣裳得穿八九十來年,想穿不打補丁的衣裳可不容易。

鳥他娘已經收集了多少條褲子,村裡人誰都說不清。有人估計,鳥他娘收集的褲子超過了一百條。還有人說:不止不止,五百條都打不住。那麼,鳥他娘到底收集了多少條褲子,她自己心裡應該有數吧?沒有,她說她不識數,沒數過。還說一條兩條她數得清,褲子一多她就數不清了。一個人只有兩條腿,一輩子才能穿多少褲子呢!鳥他娘,老得頭髮都發白了,腿都變細了,她攢那麼多褲子幹什麼!加上鳥他娘褲子多了並不是換著穿,並不是今天一條,明天一條;今天穿黑,明天穿藍,她平常只穿老一樣,十天半月都不待換的。這樣一來,村裡人難免有所猜測,有人猜,鳥他娘可能會開一個褲子專賣店,拿那些褲子賣錢。還有人猜,鳥他娘或許會開一個褲子展覽館,把各種各樣的褲子擺出來,供大家參觀。有一個和鳥他娘同輩、把鳥他娘叫大嫂的老頭兒,認為那些猜測都是胡猜,一點兒都不沾邊。老頭兒是一位愛說笑話的人,一說話兩隻眼就眯成了兩條縫兒。老頭兒的門牙掉得只剩下一顆上牙,還活動了,並露出了嘴唇。老頭兒搭在下唇的門牙像是一枚叼在嘴上老也嗑不開的白瓜籽兒,人未曾開口,似先有了幾分笑意。待老頭兒的笑話一出口,「白瓜籽兒」一顫抖,差不多能把人的門牙笑掉。老頭兒在垃圾場邊遇見了鳥他娘,他做出驚喜的樣子:這不是俺大嫂嗎?俺還以為是哪裡來的新媳婦哩!

不是我是誰,你想新媳婦,新媳婦不想你。

我說大嫂,你都老成秋後的螞蚱了,說不定哪天就蹬腿了,還攢那麼多褲子幹什麼!

好你個老蝗蟲,你蹬腿蹬得直了杠,我還不蹬腿哩,我的腿還留著穿褲子哩!

我看你把你的胳膊也變成腿,兩條腿變成四條腿,你攢的褲子也穿不完。

這輩子穿不完,我下輩子接著穿。

你敢保證下輩子還托生成人嗎,你要是托生成一頭牛怎麼辦?

你放心,就是托生成牛,我也要托生成一頭穿褲子的牛。

也中,你要是托生成牛,我還托生成打牛腿的人。

想掉你的門牙,打牛腿也輪不到你打。

老頭兒把搖搖欲墜的那顆門牙摸了摸,說掉不了,結實著哩。

一個人的愛好,無外乎來自兩個方面,一個是先天,一個是後天。問題是,鳥他娘對收集褲子的愛好是先天就有,還是後天形成的呢?先天就有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是後天形成的,那具體原因又是什麼呢?這個這個,嘿,她從小缺褲子穿唄。知道一點兒情況的人這樣解釋。這樣的解釋不能說不沾邊,只是解釋得過於籠統,也過於簡單,既沒有故事,也沒有具體細節,人們聽了什麼都記不住。

應該感謝一個叫付雯的閨女,她找到鳥他娘,以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終於把鳥他娘愛好收集褲子的詳細原因弄清楚了。

付雯的老家在本村,她考進一座大城市裡讀了大學,又讀了研究所,就留在城市的一家報社當了記者。付雯在城裡找好了對象,只是還沒有結婚。這年中秋節,她回農村老家探親來了。付雯人還沒到家,她快遞的一個紙箱子已先期到了家。既然成了城裡人,付雯不再把娘叫娘,叫媽;也不把爹叫爹,叫爸。她一回到家就問媽:我給家裡遞的快遞您打開看了嗎?

還沒打開。你寄的啥?

月餅和服裝。您為什麼不打開看看呢?付雯也不把衣裳說衣裳了,說成服裝。

你把月餅和衣裳放在一堆兒寄,現在的月餅油氣那麼大,不怕把衣裳油了嗎?

不會的,現在的高級月餅都是用鐵盒子包裝的,密封非常好,跟真空包裝差不多,油氣不可能透出來。付雯說著,用剪刀把紙箱打開了,把放在上層的月餅盒子先取了出來。用薄鐵皮壓制的盒子是大紅色,盒蓋上還印著金鳳凰和福滿堂的字樣。放在下面的服裝,付雯沒有往外掏。她對媽說,下面都是服裝。

媽問:給誰買的?

給我自己買的,穿不著了,就遞迴來了。服裝的布料都挺好的,有的我只穿過一次,有的一次都沒穿過。

你這閨女,不是我說你,買了衣裳不好好穿,你買它幹啥!不能因為現在東西多了,就不愛惜東西了。惜物惜福,人一輩子該享多少福是一定的,要是不愛惜自己的福,就不能算是有福的人。

你可以穿嘛!

我才不穿你的衣裳哩,你的那些衣裳我可穿不出去。我有衣裳穿,你爹你嫂子給我買的衣裳我都穿不完。

我看您就是個老保守!您不穿,可以送給村裡別的人穿嘛。你不喜歡,不見得別的人也不喜歡。

我不知道送給誰,現在村裡的人都不願意要外邊的人帶回來的衣裳。哎,我想起來了,全村只有鳥他娘興許還在要,她也不是啥衣裳都要,她只要褲子。聽說她攢下的褲子八輩子都穿不完,家裡褲子多得都快堆成山了,可是她還在攢。

當記者的職業敏感使付雯眼睛一亮,她問:那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

為什麼不問問她呢?

想說的,人家自己會說。人家不想說的,不能亂打聽。

什麼叫亂打聽,我看你們就是冷漠,缺乏好奇心,求知慾不強。一個人熱衷於做某件事情,背後必有深層次原因,明天我去訪訪她。

付雯從紙箱子里挑出三條褲子,一條是細腿彈力牛仔,一條是雪白的純棉休閑褲,還有一條是真絲睡褲,裝在一個塑料袋子里,提著給鳥他娘送去了。另外,她還給鳥他娘帶了兩塊月餅,一塊是蛋黃餡的,一塊是蓮蓉餡的。鳥他娘原來住在村子的最底部,家裡只有兩間坯座草頂的趴趴屋,離屋子北屋山一步遠就是水坑。後來,鳥他娘的大兒子去北京賣菜發了財,不但在村外的官路邊蓋了樓房,還把兩個孩子都帶到北京讀書去了。那兩間趴趴屋還存在著,鳥他娘也不在那裡住了,到樓房裡為鳥看房子。付雯找到鳥他娘時,鳥他娘正坐在院子大門口的一個門墩上曬太陽。付雯說:大奶奶,今天是中秋節,我來看看您,祝您節日快樂!

鳥他娘眯著眼睛,把付雯打量了一下,好像沒認出來看她的人是誰:你是……

我是付雯。

你說你爹是誰,我就知道了。

付雯只得報上她爸的名字。

鳥他娘眨眨眼皮,像是想起來了:聽說你在上海上了大學,當了大官兒,咋有空回來了!

沒有,我什麼官兒都沒當,只當了個記者。

鳥他娘把記者聽成了記著,說好好,記著好,啥事都得記著,要是不記著,一轉眼就忘了。

付雯把塑料袋裡的月餅和褲子提溜到鳥他娘眼前,說大奶奶,這是我從上海給您帶回來的月餅,還有三條褲子。

咦,我的孫女吔,你都成了貴人,咋還記著我這個瞎老婆子哩,大奶奶當不起呀!鳥他娘從門墩上站起來了,接過付雯送給她的東西,雙手微微有些顫抖,說進屋吧,咱到屋裡說話。

付雯扶著大奶奶,到堂屋裡去了。堂屋裡放著沙發、茶几,還有電視機,一看就是模仿城裡人的擺設。大奶奶讓付雯在沙發上坐下,自己卻坐在一隻硬木小板凳上。付雯想讓大奶奶也坐在沙發上,大奶奶說:我坐不慣那東西,那東西太軟和了,坐上頭髮暈。

大奶奶真幽默。

啥,你想吃油饃,那不難,晌午你別走了,大奶奶給你烙油饃吃。

付雯意識到自己使用的語言不對,不能實現有效對接,禁不住笑了一下。她沒有解釋幽默不是油饃,怕越解釋事情就越「油饃」,就奔了主題:大奶奶,我聽說您特別喜歡褲子,各種各樣的褲子已經攢了很多,能讓我看看嗎?

這次大奶奶沒有打岔,她說:你也聽說了,村裡好多人都笑話我哩,說我是十條腿的螃蟹托生的,下輩子還得托生成螃蟹。我可不願意托生成螃蟹,螃蟹的腿再多,它也不穿褲子呀!大奶奶把付雯領到西間屋,往一張小床上一指:你看,這就是我攢下的褲子,有的是我在坑邊拾的,有的是人家送給我的。

付雯看見了,摺疊起來的褲子在小床上碼得整整齊齊,整張小床上面都碼滿了,大約有半人高。付雯說:真不少,這些褲子您都穿過嗎?

沒有。

您試過嗎?

大奶奶還是說沒有。

您為什麼不試試合適不合適呢?

不用試,只要是囫圇褲子,沒有不合適的。

看完了小床上的褲子,大奶奶又把放在床頭的一口白茬棺材拍了拍,對付雯說:這裡邊裝的也是褲子,棺材里裝不下了,我才把褲子擺在小床上。

付雯的樣子有些驚奇,說大奶奶,您真會想辦法!

大奶奶說:這是俺兒給我蓋的大堂屋,大堂屋眼下住不著,就先放褲子吧。褲子放在這裡邊多好呀,不會受潮,老鼠個鱉孫也沒法進去生小老鼠。大奶奶說著,得意地笑起來。

付雯估計了一下,大奶奶攢下的褲子大概夠裝一卡車的。趁著大奶奶高興,她問大奶奶:您為什麼要攢這麼多褲子呢?

大奶奶說:不能說,說起來話就長了,比長在河坡里的澀拉秧都長。

您說吧,我割過澀拉秧,我不嫌長。

村裡人都不愛聽我說,我一說,他們說算了,算了,又憶苦思甜哩。還有的年輕人,說我是沒牙老婆編瞎話。你看看,你看看,娘那個大腿幫子,我憋著一肚子的話,就是找不著人說。現如今的人哪,他們得點兒空就去聽電視上的人影子說話,就對著手機子說話,就是不愛聽老輩兒的人說話。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哪!

是的,是的,我發現您很會說話,說得也很對,我今天就是專門來聽您老人家說話的。

大奶奶和付雯又回到堂屋裡坐下,大奶奶說:從哪兒說起哩,就打從小說起吧。我記得我小時候都沒穿過褲子,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都三四歲了,都記事了,都知道害羞了,夏天還一天到晚光著屁股。男孩子是光屁猴兒,女孩子也是光屁猴兒,村裡到處都是光屁猴兒。猴子身上長尾巴,長毛兒。小孩子身上不長尾巴,不長毛兒,就那麼光著。夏天的太陽還不錯,把我們的臉晒黑了,胳膊晒黑了,全身的皮都晒黑了,黑得像黑泥巴蛋兒一樣,不顯眼。直到天冷了,下雪了,大人才讓我們穿上棉襖,棉褲。中間沒有穿單褲子的時候,冷得不行了,直接就穿上了棉衣裳。到了春天也是,熱得不行了,就脫掉棉衣,成了光屁股。有人說了,你們傻呀,幹嗎不穿個褲衩子哩!娘那個大腿幫子,說這話的人嘴裡冒的都是涼氣,誰不想穿褲衩子哩,哪有褲衩子可穿哩!人人都穿褲衩子,也就是這些年的事兒。那時候,小孩子,女人家,都不穿褲衩子。小孩子不用說了,光著屁股就行了。女人家呢,不管是大閨女,還是小媳婦,都是穿耍筒褲,熱天穿耍筒單褲,冷天穿耍筒棉褲,上床睡覺了,鑽的是耍筒被窩。只有長大成人的男人才穿褲衩子,他們把褲衩子當長褲穿,涼快,又省布。在整個夏天,男人們不管下地幹活,還是去趕集,都是光著脊樑,戴著帽殼,只穿一件褲衩子。那時候褲衩子都是寬褲腰,大褲襠,人只能站著,不能坐著,一坐褲襠里的丑東西就會露出來。到了冬天,該穿棉褲了,男人們才會把褲衩子脫下,讓家裡人洗洗,收起來,等來年夏天再穿。他們也是穿耍筒棉褲,決不會把褲衩子套在棉褲裡邊穿。那時候的人都認為,棉褲裡邊再套個褲衩子,給誰看哩,六個指頭撓癢,多那一道幹啥哩!褲衩子雖短也是布做的,穿在裡邊磨來磨去,多浪費呀!

付雯插話:大奶奶,我聽明白了,最根本的原因,是那時候缺布。

是哩,到底是念過大書的人,一句話就讓你說准了,那時候可不是缺布咋的。提起那時候,好多人只記著那時候缺吃的,缺燒的,都把缺穿的忘記了。這是因為,人都是先顧嘴,先保命,覺得保住了命,就保住了一切。穿的在人眼裡不是很重要,覺得赤皮子露肉也沒啥。現在想想,人來到世上,一是吃,二就是穿,吃的要緊,穿的也少不了。啥是畜牲,啥是人,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人穿衣裳,畜牲不穿衣裳。人要是不看重衣裳、不穿衣裳,那跟畜牲還有啥不一樣呢!

大奶奶,您說得太對了,您說的這都是哲學呀!

啥學不學的我不懂,我只知道我自己。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在娘家長到十七八,娘那個大腿幫子,我連一條自己的囫圇褲子都沒穿過呀!我上邊有個姐,還有個哥,俺娘做下一條褲子,都是我姐先穿。我姐穿著小了,縫縫補補給我哥穿。等到我哥也穿不進去了,才輪到給我穿。輪到我穿的時候,褲子已經爛得像雞叨的一樣,補都補不贏。閨女大了,誰都想打扮自己,我也想穿一條不爛的褲子。娘給我爛褲子時,我就哭。娘說哭啥哭,等你再長大點兒,有了婆家,讓你婆家的人送給你新褲子穿。我的老天爺吔,你看俺娘多會哄我,把我支擱得有多遠,我到啥時候才會找到婆家哩!就我這樣的,成天價連條囫圇褲子都穿不起,誰會要我哩!我長得差不多跟我姐一般高時,我光想穿我姐的褲子。可是,我姐就那一條褲子,她天天把褲子穿在身上,我哪有機會穿哩!你問我姐洗不洗褲子,洗是洗,洗的時候很少。不知道啥時候洗一回,她都是夜裡洗。白天她當然不能洗,因為把褲子洗了,當時就沒啥穿。夜裡不用下地幹活,有夜黑遮著,她只能趁黑洗。洗完了不能搭在院子里晾,只能在屋裡晾。要是搭在院子里晾,有可能會被別人偷走。被別人偷走褲子的事情是有的,村裡有一個閨女,就是因為夜間洗了褲子晾在院子里,被人偷走了。那閨女沒了褲子遮體,門都沒法兒出,只能睡在被窩裡哭。我姐把洗過擰過的褲子在屋裡晾一夜,第二天早上不管晾乾沒晾乾,兩條褲腿裝進兩條人腿,只管穿。有一天早上,公雞剛叫頭一遍,我就醒了。我扒開眼一看,看見我姐的褲子在屋裡晾著。那時候,屋裡沒有晾衣繩,更沒有晾衣架,我姐有辦法,她用兩根大針把褲腰釘在用秫稈做成的箔籬子上,就那麼把褲腿往下順長著在箔籬子上晾。我姐還沒醒,她翻了個身,臉朝里,又睡著了。哎呀,這是個機會。我心裡有些跳,有些管不住自己,就輕輕地從床上爬起來,把我姐的褲子取下來,躡手躡腳到院子里,把褲子穿上了。這是我第一回穿這麼好的褲子,褲子雖說是粗布的,可上面沒有窟窿,也沒打補丁。天剛灰灰的,我扭過身子看了看,覺得自己腿也長了,腰也細了,一下子好看了許多。都說人靠衣裳,馬靠鞍妝,這話一點兒都不假呀。自己看到不算完,我得到外邊去,爭取讓別人也能看到。想什麼辦法到外邊去哩,我心生一計,又躡手躡腳回到屋裡,把我的破爛褲子拿了出來。我也要洗褲子,好褲子要洗,不好的褲子也要洗。我不在家裡洗,要到村后坑邊去洗。我這麼大個閨女了,到坑邊去洗褲子,你總不能讓我光著身子去吧。我到坑邊的水裡洗褲子,沒有肥皂可打,更沒有洗衣粉可用,只是在水裡搓一搓,漂一漂。我也不敢使勁搓,因為我的褲子已經麻花了,還補了不少補丁,一使勁褲子只會爛得更快,我只能搓得輕了再輕。我們到坑邊洗衣裳的時候多些,那時候坑裡的水很清,真像戲里唱的,清凌淩的水,藍瑩瑩的天。哪像現在,坑裡的水都是稠的,臭的,水裡連魚蝦都不生,誰還敢到坑邊洗衣裳。那天我剛把褲子投進水裡,小魚兒就圍了過來,小魚兒多得一群一群的。我要是把兩個褲腿的下口攥住,把褲腰撐開,往水裡一兜,說不定就能兜到幾條小魚兒。可是不中,我知道我褲子上有窟窿,就算兜住了小魚兒,小魚兒也會從窟窿里鑽出去。洗衣裳還沒洗夠,我就聽見俺娘大聲喊我。壞了,我穿我姐的褲子,一定被姐和娘知道了。知道咋著,我裝作沒聽見,不理她。還沒人看見我穿的跟以前不一樣的褲子哩,我不能這麼快就回去。不料俺娘喊著喊著就找到坑邊來了,她一見我就劈頭蓋臉地罵我,罵我死妮子、鱉妮子,問我穿我姐的褲子幹啥哩,還說我姐急著下地幹活,找不著褲子急得打圈兒轉。沒辦法,我只得回去把褲子脫給我姐。我自己的褲子濕了水,把干褲子脫給我姐,我穿啥哩!娘說:沒啥穿不穿,就讓你光著屁股,羞死你!娘為了罰我,一點兒辦法都不想,一人一條褲子,也是沒辦法可想,就那麼讓我光著下身。我哭了,說娘向偏。娘說她就是向偏,先來後到,誰讓我不是第一個出生哩!俺娘再次提起那句話:你想穿新褲子,等你有了婆家再說吧!

付雯有些感嘆,說大奶奶,要不是聽您說,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來,當年想穿條新褲子那麼難。那時生產隊里不是也種棉花嗎?公家不是也給每人發布票嗎?

種呀,種棉花呀!生產隊里棉花沒少種,棉花長得也不賴。到秋天棉花開時你往地里看,我的乖娘子吔,那是滿地一片白,像下了一場雪一樣。可是哩,棉花摘下來,大部分都上交到公家去了。每家每戶雖然也能分到一點棉花,一看一大堆,一掐一小掐兒;托起來一大把,一攥一小把,紡成線只夠納納鞋底子,壓根兒上不了織布機。孫女兒你想想,紡的線連織布機子都上不了,哪裡會有布哩!布票有是有,那是發給有錢的人家用的。家裡有錢,才能拿著布票到商店裡裁布,家裡要是沒錢,那些布票也就是一張張小小的花紙,只能當畫看看。看著看著布票就過時了,作廢了。那時候一分錢都是大錢,家裡想找到一分錢都難。人屙的屎賣不了錢,雞屙的雞蛋才能賣錢,一個雞蛋能賣三分錢。人成天缺吃的,雞也沒啥吃,兩天三天都下不出一個蛋。用雞蛋換的那一點錢,只能買點鹽,連點燈的洋油都捨不得買,更不用說買布了。我的老天爺吔,那布缺的呀,叫人提起來就心寒。

人下地幹活,秋天地里有蒺藜,冬天有冰碴子,腳上總得穿鞋吧。做雙鞋才能用多少布哩,他娘那個大腿幫子,連找做一雙鞋的布都難上加難。我記得俺爹的一雙鞋穿爛了,不光鞋臉子那裡露出了腳趾頭,連鞋底子都磨出了窟窿。俺娘要給俺爹做一雙新鞋,從做底子時就開始發愁。做鞋底子除了墊袼褙,還要墊上一層又一層布。墊鞋底子的布,一般都是用破布,破布也是布,家裡哪有多餘的破布往鞋底子上墊哩。實在沒辦法了,俺娘只能「拆了牆頭打地基」,把俺爹的爛鞋幫子拆下來,洗洗晒乾,墊在鞋底子上。說了俺爹說我自己。我的褲子破了,破得腿幫子上的肉都露了出來。這可不好看,我得找一塊補丁,把破洞補起來。我找呀,找呀,家裡角角落落都被我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一塊補丁。我家床上倒是有被子,我總不能把被子剪下一塊當補丁吧。要是那樣的話,俺娘還不打死我。出門看天,天又藍又大,我真想把天扯下來一塊當布用。低頭看地,地上落著一些樹葉子,我真想揀起一片樹葉子當補丁用。你別說,我真的把一片楊樹葉子揀起來了,往葉子上吐了一點吐沫,粘在褲子的破洞上。不賴,樹葉子真把破洞補上了。我正要高興,腿一動,樹葉子就掉下來了,再粘,再掉;再粘,再掉,氣死人了。我聽人說過,原始人是用樹葉子遮羞,可遮了初一,遮不了十五,樹葉子咋也不能當布用啊!

付雯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沒有接聽。付雯問:大奶奶,你出嫁的時候終於穿上新褲子了吧?

別急,你聽我慢慢說吔。人老了說話啰嗦,你要是有事,就先忙你的事去,閑話啥時候都能說。

我沒啥事,今天就是專門來聽您講故事的。

講故事?我可不會講啥故事,我說的都是真事兒。

對,我最愛聽的就是真事兒。

真愛聽?

我給您錄音。

啥是錄音?

就是把您說的話錄在我的手機里。

咦,那可不敢哪,等我死了,人家聽見我說話,還以為是鬼魂在說話哩,嚇著誰怎麼辦!

不會的。

我說到哪兒了?

說到您出嫁的時候了。

我十八歲那年,媒人給我說了一個婆家,介紹了一個半大橛子,他就是幾年前死去的你大爺爺,鳥他爹。媒人跟俺娘說半大橛子這好那好,我躲在箔籬子後面都聽見了。媒人說的半大橛子的好有一籮筐,我都沒記住,只有一條,我一聽覺得還不錯。她說半大橛子會織魚網,家裡有一張大撒網。還說半大橛子撒魚的技術也很高,把張開的網面子撒得又圓又遠。要是嫁給這樣的男人,等著吃魚肉喝魚湯咧。是魚都有刺,吃不吃魚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半大橛子家的魚網。你想呀,織一張魚網需要好多線,能織得起魚網,說明他家有線。既然有線織魚網,也應該有線織布。如果家裡有布,就不愁沒有新衣服穿。人來到世上,男人講的是吃,女人講的是穿,男人先顧嘴,女人先顧身。千里來做官,為的吃和穿,是把吃放在前面;嫁人隨漢,穿衣吃飯,是把穿衣放在前面。嫁出去只要有新衣裳穿,一輩子就不算虧。媒人還把半大橛子領到俺家裡,讓我和半大橛子見了一面。半大橛子個頭不算矮,只是人長得有點兒黑,嘴唇子也有點厚。黑就黑點兒吧,黑人厚實白人善,不黑不白好搗蛋,臉黑說明他為人厚道。人說嘴唇薄的人嘴巧,嘴唇厚的人嘴笨,我看他的嘴真夠笨的,只會咧著嘴憨憨地笑,半天都沒說出一句像樣的話。這樣也好,我比他嘴快,在說話上他說不過我。俺倆是開春時見的面,到收秋一畢,他們家就定好了日子,要娶我過門。在這之前,他們家一點兒定親的彩禮都沒給我送,沒送衣裳,沒送布,連一塊頭巾都沒送。你不給我送彩禮,我也不給你做鞋,沒有布,我拿啥做鞋哩!俺娘讓媒人給他們家過話兒:叫他們家給俺閨女送衣裳來吧,不多說,最少是一件新夾襖,一條新褲子。夾襖必須是新表新里,褲子最好是洋布的。一件新衣裳都不給俺閨女送,憑啥使媳婦哩,總不能讓俺閨女穿著帶補丁的衣裳過門吧!咱們這兒的規矩,閨女沒出門子時,穿大窟窿小眼睛、千補丁萬納的衣裳,都沒人笑話你;到了出嫁當新媳婦的時候,萬萬不可再穿帶窟窿和打補丁的衣裳,穿那樣的衣裳是不吉利的,預兆著以後沒有好日子過,不是塌窟窿的日子,就是補窟窿的日子。很快,他們家就讓媒人把衣裳送來了,衣裳倒是新的,可只有一件夾襖,沒有褲子。褲子哩?俺娘說,新人不能新半截,只有新夾襖,沒有新褲子,咋會中哩!媒人說,男方只能送一件夾襖,褲子實在送不起了,褲子就讓娘家陪送吧。俺娘一聽就生氣了,說俺閨女長到十七八,還沒穿過新褲子哩,就等出門子時穿新褲子哩。買得起馬,就該配得起鞍,他家送不起褲子,就別打算讓俺閨女嫁過去。我一聽也很生氣,氣得我眼淚都下來了,我說算了算了,讓媒人把夾襖也拿走吧,我一輩子都不出門子了。媒人勸了俺娘又勸我,說別生氣,別生氣,她讓男方再做條褲子就是了。等了一天又一天,不見媒人來送褲子,我想完了,這門親事可能吹了。我嘆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吹就吹吧,一條褲子一門親,沒有褲子愁死個人哪!你猜怎麼著,直到好日子的頭一天後晌,我穿褲子的心都死了,那個死媒人才把褲子送來了。我有點等不及,媒人前腳走,我後腳就穿上褲子試了試。褲子是那種老式的,寬褲腰,大褲襠。褲襠褲腿是黑色,上面接的褲腰是白色。黑,黑得厚實;白,白得發亮,好看得很。不管是褲腰還是褲身,都是細洋布,不是家織的粗布。哎呀我的娘,我總算穿上新褲子了,人家是大閨女上轎頭一回,我是大閨女穿新褲子頭一回,也是大閨女穿洋布褲子頭一回。新褲子貼皮貼肉,貼得我的汗毛眼子有點兒麻酥酥的。新褲子又好像貼心貼肺,貼得我心裡有點兒跳跳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俺娘說:你看看,我說過等你出門子的時候就有新褲子穿了,娘沒說瞎話吧。娘讓我把新褲子脫下來吧,別臭美了,明兒再穿。我沒聽娘的話,不但沒脫下褲子,還把新夾襖也穿上了。我前走走,後退退;上看看,下看看,雞叫了,天明了,一朵花兒開紅了,我真的變成一個新人了。

終於穿上了新褲子,真值得向大奶奶祝賀呀!

別提了,娘那個大腿幫子,等一盆水潑到地上我才知道,那條褲子壓根兒就不是婆家給我做的,也不是什麼新褲子。

這話怎麼說?

結婚的事就不用多說了。我是坐一輛老牛拉的太平車來到這庄的,三天以後回門到娘家,在娘家住了三天,一個人地上走著又來到婆家。我婆子正在家裡等著我:他嫂子,你回來了。我說回來了。婆子說:他嫂子,我跟你說句話,你千萬別生氣。你身上穿的這條褲子,是咱跟人家借的。本來說的是借三天,你回門的時候,我怕你面子上下不來,沒敢讓你把褲子脫下來。為這事兒,人家這幾天一直埋怨我,說我說話不算話。現在好了,你婚也結了,門也回了,咱就把褲子還給人家吧。

我的老天爺吔,結婚穿的褲子,原來是跟人家借的,我一聽就傻了,傻得天昏地暗。醒過神來,我趴到床上就哭起來,我哭我的命真苦哇,連結婚都不能穿一條自己的新褲子啊!

哭有啥用,一條大河向東流,哭得黃河水倒流也沒用。哭過之後,我還是把褲子脫了下來。我脫下褲子,當時就光著兩條腿,沒褲子穿,因為我在娘家穿的破褲子沒帶到婆家來。光婆婆不能光兒媳,沒辦法,我婆子只好把她身上穿的打補丁的褲子脫下來給我穿。

那你婆子穿什麼?

我婆子穿漁網。

漁網怎麼穿?

大奶奶笑了,說我跟你說笑話哩!俺婆子把她的棉褲找出來,掏出棉褲裡邊的爛套子,當夾褲穿上了。

大奶奶,聽您這麼一講,我總算明白您為什麼這麼喜歡收集褲子了。您講的這些,簡直就是一篇小說呀!可惜我不會寫小說,我要是會寫小說就好了。

啥是小說?我說的這些事兒還算小嗎,可都是大實話呀!

一年麥收時,鳥他娘死了。鳥從北京趕回,用電動三輪車,把娘攢下的褲子拉了一車又一車,統統拉到娘的墳前燒掉了。按當地的說法,只有把褲子燒成灰、化成煙,才等於讓死去的人把褲子帶走,帶到另一個世界。鳥把堆成小山似的褲子燒得濃煙滾滾,火光衝天。

鳥用一根長長的樹棍子挑撥著火堆,剛把褲子燒完,鄉里派出所的人就把鳥抓走了。鳥的罪名是造成了空氣污染。上邊規定,在麥收期間,不許放火焚燒麥茬和麥秸,牆上的大字標語寫得很清楚:「蹲到地里放把火,派出所里過生活。」鳥為自己申辯,說他燒的並不是麥茬和麥秸,而是褲子。派出所的人認為,大部分褲子都是用化學纖維製成的,燒褲子對空氣造成的污染更厲害。

鳥回望著娘的新墳哭了:娘啊娘啊,你攢那麼多褲子幹什麼,你可把你兒害苦了啊!

作者:劉慶邦

本期編輯:奎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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