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宿泰山玉皇頂

我隻身一人去泰山旅遊，途中幸遇一男三女，模樣像大學生的四位年輕人。我們一路上談笑風生，花了三個小時，就把泰山踩在腳下，登上了南天門。時近黃昏，四周只見茫茫雲海，鬱郁蒼山。絮狀的白雲，像天神驅趕著大群大群的白色羔羊，漸漸爬滿了山坡，淹沒了腳下的中溪山、對松山，整座泰山只剩下一個玉皇頂了。南天門像一隻在無垠的大海中漂浮著的小船。我站在船頭的「摩空閣」上放眼四望，胸襟豁然開朗，順口背出林則徐十一歲時作的兩句詩：「大海無邊天做岸，山臨絕頂我為峰！」

我們今晚決心登上泰山極頂，在玉皇頂過夜。我原以為在玉皇頂上的玉皇宮內可以遮風避雨，沒想到晚上九時登上玉皇頂，玉皇宮山門緊閉，只有一個沒遮沒欄，面積不到五十平方米的光壩子。下面一個鐵皮售票廳也上了鎖，我想這一下完了，今晚我們只有在泰山巔露宿一夜了。偏偏天不作美，風像從天庭放出的一群怪獸，怒吼著、咆哮著向我們迎面撲來。狂風夾著細雨，時而山呼海嘯，時而淅淅瀝瀝。風像有意與我們作怪似的，把租來的軍大衣的下擺，吹得高高旋起。我的長褲全濕透了，三位姑娘的裙子濕淋淋貼在腿上。我連忙把雨傘給兩位姑娘，叫她們把頭遮住，我戴上一頂草帽避雨。另一對年輕人兩人裹著一件軍大衣，地上墊上一件軍大衣，在露天壩睡下了。韋君姑娘勸我說：「劉老師，你是上了年紀的人，還是下去住旅館吧！」我回答說：「我們今天同了一天的路，應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和兩位姑娘並排蹲在牆邊，毫無睡意。躺下的一對年輕人也睡不著。小夥子起來說：「我翻牆進去看，裡面至少能遮風避雨。」我們都跟著他一起去。西邊的牆很低，小夥子一下翻了進去。我們都以為今晚得救了。還沒有等我們翻牆，小夥子被攆了出來。還重重的挨了批評說：「文物丟了你們只有進監獄！」我們只好在風雨中露宿一夜了。我以為兩位姑娘因為我是陌生人，才不敢睡，我選了離她們較遠的山門石門坎上捲曲睡下。但風太大，雨正狂，草帽戴不穩。我脫下長袖襯衫，籠在頭上，用袖子把草帽捆住，好像一個正在割取蜂蜜的養蜂人。門檻又窄又短，既不能翻身，又不能伸腳。風像要把人吹得抬了起來，雨淋濕了露在外面的腳和腿。頭上的面罩也全濕透了，渾身上下像泡在水裡，冷得直打哆嗦。半夜過後，我冷得實在睡不著，心想：照這樣露宿下去，不凍成冰棍，都準會感冒大病一場。還是翻牆進去找個遮風避雨的地方躺下。我爬起來一看四位年輕人全不見了，我以為他們冷得受不住下山住宿去了。又轉念一想：他們絕不會把我一個人丟下。況且，我的包包和雨傘還在兩位姑娘那裡。我回頭一看，就在我睡的山門左右牆角下，一邊有一堆黑影。我走近一堆黑影，不待我叫，兩位姑娘唰的一聲站了起來，四條白花花的腿露在我面前。我很尷尬，說：「走！翻牆進去！」另一對年輕人也站了起來。我們沿著西牆走，剛要下梯坎，一團黑色的東西在下面蠕動。我用電筒一照，是一個裹著睡袋的人，像一條凍僵了的長蟲在地上翻滾。

我們駕輕就熟，翻牆進去，一看所有殿堂的門全關得緊緊的，只有院外東邊觀日亭下的屋檐可以避雨，但仍不能避風。地面又窄又短，又骯髒又潮濕。一對年輕人豎起睡在擋頭，兩位姑娘橫起睡在中間，我只有豎起睡在兩位姑娘側邊。腳不能伸，手不能抬。

風吹得山搖地動，有時像千軍萬馬奔騰咆哮；有時像山洪暴發，轟隆隆席捲而來；有時像發怒的野獸狂呼亂叫；有時又像大海的波濤，漲潮時山呼海嘯，退潮時一片靜悄悄。睡眼迷離中我好像聽到了一陣吹吹打打的笙簫鼓樂之聲，彷彿天上有一道金光閃耀，忽然眼前出現一隊金童玉女，打著旗幡，飄飄蕩蕩從天而降，中間是天兵天將護駕，後面是舉著上書「東嶽天齊人聖大帝」旗幡的衛士。東嶽娘娘陪著東嶽大帝坐著四匹神龍抬的大轎，前後左右是八大金剛、四大天王，我想，這不正是岱廟天貺殿東、西、北三面牆壁上的宋代巨型壁畫《啟蹕迴鑾圖》嗎？怎麼活了呢？我正看得出神，不覺手之舞之腳之蹈之起來。忽然護法韋陀慧眼一睜，兩道毫光把我射得眼花繚亂。他向我大喝一聲：「何來凡夫俗子，擅闖天庭，該當何罪！」我嚇得一驚，醒來原來是南柯一夢。向東望去，天邊露出一道霞光，一輪紅彤彤的太陽冉冉升起，......。

附記：人在旅途中的一些際遇，有時會令人終生難忘的。上面這四位年輕人，自從泰山一別，終於與我成了忘年之交。我們的書信往來於山東勝利油田和四川成都，達十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