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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帝」考源

關於「黃帝」的問題,前人討論甚多,成果頗豐,一些重要問題也得到了比較圓滿的解決。但是仍有許多問題還比較混沌,需要進一步探討。

筆者對於黃帝問題的一些看法,曾寫了《獅子座之謎:夏殷周三代的至上神觀念與星辰崇拜》[1]一文作了闡述,這裡將該文的一些主要觀點錄於下:

1. 甲骨文的「帝」字是「蒂」之初文,古體作「蔕」,也就是瓜或花的蒂之象形。「帝」字先被借為「禘」,后乃成為上帝之「帝」。

2.黃帝本作皇帝,就是上帝、皇天上帝,也被稱為「大帝」、「太帝」,是夏商周三代共同尊奉的至上神兼祖宗神,故也被稱為「高祖」。

3.殷墟卜辭中的「夒」、「高祖夒」就是帝或上帝,也就是帝嚳、帝俊、帝舜和《山海經》中的帝俊,實際上也就是黃帝。

4.黃帝名軒轅,乃來自於星座崇拜,即對獅子座的崇拜,獅子座即的軒轅宿,其大星即軒轅十四(獅子座a星),古巴比倫和古希臘天文學上都稱之為「國王」或「王星」。

這些觀點,至今仍然堅持。不過當時限於見識,有好多問題實際上並沒有作深入討論,有些問題也沒有述及,故這裡擬就相關問題再做探討或補述,以就教於方家。

一、說「帝」

「黃帝」為五帝之首,所以先從「帝」字說起。

「帝」字甲骨文中已見,主要有兩種寫法,一種是「」(乙6666),一種是「」(甲1.164),二者構形基本相同,唯一的區別就是後者上部多一橫筆。其中第一種就是通常說的「帝」字,而第二種雖也被釋為「帝」,但並不准確,郭沫若已經指出這個多一橫筆的字應該是「上帝」的合文[2](P30),這個說法是完全正確的,只不過後來在甲骨文中也用混了,徑直把「上帝」的合文也當成普通的「帝」字來用,比如《甲》1.164的「上帝」的「帝」就是上面有橫筆的構形。

「帝」是蒂之初文,王襄早已指出本象華(花)蒂之形[3]( P1082引),非常正確。「帝」在卜辭中主要用三種用法:一是指上帝,或只稱為「帝」,是至上神兼祖宗神;二是用為死去殷王的尊稱,如帝乙、帝甲、文武帝等;三是用為祭名,就是後來典籍中的「禘」。這三種用法,均與「帝」之本義無關,則屬於假借。然殷人的至上神或先王為何以「帝」名,則無確解,筆者認為這實與祭祀有關。

就殷墟卜辭看,殷人的祭祀方式之多,已不勝枚舉;就後世經典看,周代之祭祀方式也極多(可參看《說文·示部》所列者),然其中最隆重的一種祭祀方式就是「禘」,《說文》:「禘,諦祭也。從示帝聲。《周禮》曰:『五歲一禘』。」桂馥《義證》曰:

「《釋天》:『禘,大祭也。』郭云:『五年一大祭。』邢疏:『經傳之文,稱禘非一,其義各殊。《論語》云:禘自既灌,及《春秋》禘於太廟,謂太廟之祭也;《喪服小記》云:王者禘其祖所自出也,及《大傳》云:禮不王不禘,謂祭感生之帝於南郊也;《祭法》云:周人禘嚳而郊稷,謂祭昊天與圜丘也。以此比余處為大祭。宗廟謂之禘者,禘,諦也,言使昭穆之次,審諦而不亂也。祭天謂之禘者,亦言使典禮諦也。』」

根據這些解釋可以知道,「禘」是最大的一種祭祀,稱為「大祭」,不過「禘」也分為多種,檔次各不同,其中五年一次的最為隆重。

筆者認為,所謂「上帝」就是「上禘」,也就是禘祭中最為隆重的那種。三代之時,對至上神的祭祀最為隆重(因為在古人觀念中,至上神同時也是祖宗神),主要使用的「帝(禘)」中的「上帝(禘)」,也就是禘祭中最隆重的一種,因為此種祭祀專用於至上神,遂沿襲為至上神的專稱,也簡稱為「帝」。這個就像後世對皇帝的稱賀語「萬歲」,用之日久,「萬歲」也成了皇帝的代稱。

因為「帝(禘)」為最隆重的祭祀,故有尊崇意,因而也用於尊稱先王,《禮記·曲禮》里說古代的君王死了「措之廟,立之主,曰『帝』」,顧頡剛先生云:「王也而曰『帝』者,臣子對於所崩之王,尊之至極,配天不足則上同於天,故假帝號以號之。商王之有帝甲、帝乙、帝辛,正如宋之有神宗,清之有聖祖耳。」[4]( P177),故曰稱「帝」名實亦由祭祀而來也。

「上帝(禘)」即「大帝(禘)」,故至上神名之「上帝」後世或亦稱為「大帝」,最早見於《逸周書·嘗麥解》:「用大正順天思序,紀於大帝」,潘振《解義》云:「大帝,天也」;陳逢衡《補註》:「紀於大帝謂昭告於天」。不過這個「大帝」有點可疑,因為據盧文弨、孫詒讓說或作「大常」,即典籍中常說的「太常」,一種旗幟名。其它如《公羊傳·宣公三年》「帝牲不吉」,何休註:「帝,皇天大帝,在北辰之中,主總領天地五帝群神也。」《文選·張衡〈西京賦〉》曰:「昔者大帝説秦繆公而覲之,饗以鈞天廣樂」,薛綜註:「大帝,天也。」又因為古「大」、「太」同字,故又作「太帝」,如《淮南子·地形訓》:「或上倍之,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高誘註:「太帝,天帝也。」古又以「太帝」即黃帝,如《史記·封禪書》:「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通典·樂典》引《世本》則云:「庖羲瑟五十弦,黃帝使素女鼓瑟」,張華《博物志》也說:「《白雪》,是黃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曲名」,可見太帝就是黃帝。

二、黃帝與皇帝、上帝

「黃帝」一名,前人做過很多解釋,顧頡剛先生認為「黃帝」本來源於「皇帝」,就是皇天上帝,他說:

「按《春秋經》昭二十二年:『王室亂,劉子、單子以王猛居於皇』,而杜註:『河南鞏縣西南有黃亭』,是『皇』即『黃』也。《水經注·雒水篇》云:『又東,濁水注之,即古黃水也』,而《後漢書·郡國志》云:『鞏縣,有黃亭,有湟水』,是『黃水』即『湟水』也。皇與黃既可通作,斯『黃帝』即『皇帝』,亦即『皇天上帝』。」[4]( P184)

楊寬先生也持此觀點,多方論證黃帝就是皇帝就是上帝、天帝,所以他認為「黃帝既即皇天上帝,此又黃帝之神話,於殷周東西民族之諸上帝神話,無所不包之故也。」[5]( P195-199)

袁珂先生繼之云:「黃帝亦作『皇帝』。皇帝者,皇天上帝之謂。《莊子·齊物論》:『是皇帝之所聽熒也』,《釋文》:『皇帝,本又作黃帝。』《呂氏春秋·貴公》:『丑不若黃帝』,畢沅校曰:『黃帝,劉本作皇帝,黃、皇古通用。』《書·呂刑》:『蚩尤惟始作亂……皇帝清問下民……』,此皇帝即上帝,亦即黃帝已明。」[6](P347)

按:「黃帝」即「皇帝」之說得其真實,「皇帝」就是上帝、天帝,「皇」是修飾「帝」的形容詞,《爾雅·釋詁》:「皇,大也」,用今語言之則「偉大」之意,「皇帝」就是「偉大的上帝」。金文中多見「皇祖」、「皇妣」、「皇考」、「皇母」之類,用法相同,都是用為「偉大」義的讚美用語。因為「皇」、「黃」古音同,故亦或寫作「黃帝」。

那麼,為什麼「黃帝」會成為後來的通行寫法呢?這個和戰國時代的五行學說大盛有關,顧頡剛先生說:

「在五德終始說發生以前,黃帝本為獨尊之上帝;及五德終始說出,以五色配五方而有五天帝,黃帝乃與赤、白、青、黑四帝並立而為中央之帝,以其往日獨尊之久,故於五帝中聲望為最高。」[4]( P184)

「五德終始說」是在「五行」學說的基礎上產生的一種歷史觀念,以五行配青、赤、黃、白、黑五色,並用五行相生的理論來解釋帝王的更代;同時又誕生一種五方色配五方天帝的說法,即東方青帝,南方赤帝,中央黃帝,西方白帝,北方黑帝。最為巧合的是,「皇帝」正或作「黃帝」,那麼當時人在二者之間只能選擇後者,恰好可當中央土色之帝;「炎帝」也是一位古帝王名,本與五行無關,但是「炎」的意思與火有關(《說文》:「火光上也。從重火」),火色赤,於是炎帝也就被當成了南方火色之帝,而且被改名為「赤帝」。《逸周書》中有一篇《嘗麥解》,是說周成王四年嘗麥於太祖的事情,裡面借成王之口講述了一個黃帝、炎帝聯合滅蚩尤的故事,它裡面卻把炎帝寫成「赤帝」,這隻能有兩種解釋:一種是戰國時期的人所改,另一種可能是這篇《嘗麥》根本就是戰國時代的人依託的,並非是真的西周文獻。

所以,「黃帝」真正的寫法應該是「皇帝」,即是上帝之義,乃一尊號,非人名,猶秦之「秦始皇帝」,漢之「高祖皇帝」,均尊號,非是人名。「黃帝」乃是假借而然,后成為通行寫法,乃此五德終始說之故也。

三、軒 轅

黃帝名軒轅之說,最早見於《五帝德》和《帝系姓》,司馬遷遵之,故《史記·五帝本紀》中亦言黃帝名軒轅。然先秦之作品中,除《五帝德》和《帝系姓》之外,它無所見也。《山海經》中有「軒轅之國」、「軒轅之台」,然不言是黃帝;《莊子·胠篋篇》云:「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氏」,將「軒轅氏」列在伏羲氏、神農氏之前,則更在黃帝之前,顯然是以為他是一位上古帝王,非黃帝也。其實,黃帝與軒轅無關,直到東漢時期仍有其說,《越絕書·越絕外傳記寶劍》中記載風鬍子論兵器的一段話云:

「軒轅、神農、赫胥之時,以石為兵,斷樹木為宮室,死而龍臧,夫神聖主使然。至黃帝之時,以玉為兵,以伐樹木為宮室,鑿地。夫玉,亦神物也,又遇聖主使然,死而龍臧。」

《越絕書》成書於何時頗有爭論,大致當在東漢,然其中使用了很多很古的材料。當時讖緯之學盛行,五德終始說也大行其道,「黃帝軒轅氏」之名已成當時的「共識」,但這裡面所載風鬍子之言,明確地認為「軒轅」與「黃帝」不是一人,與當時的「共識」甚不合拍,這隻能有一個解釋:此篇里所用的內容是很古老的材料,極有可能是從先秦古籍中摘錄出來的部分內容,因為在先秦在《五帝德》和《帝系姓》之外,還沒有人說黃帝就是軒轅氏;而《越絕》的作者使用了這個材料,說明他也認可黃帝不是軒轅之說。因此郭沫若先生認為 「軒轅不必即是黃帝,蓋古有此姓氏,迄周初猶存而後已消滅,故後人遂附益之以為黃帝耳。」[2](P17)


《帝系姓》即《大戴禮記》中的《帝系》,本來是《世本》中的一篇。《世本》的製作時代甚晚,據陳夢家先生研究認為「是《世本》之作,當在秦始皇十三年至十九年(公元前二三四——前二二八年),較《竹書紀年》晚六七十年。」[7]( P623)庶幾近之。《五帝德》之觀念與之甚為相似,也當是與之相去不遠的戰國末期作品,所以,說黃帝名軒轅乃晚出之說,乃戰國末期之觀念。

然此觀念如何而來?此當與當是的天文星占之學有關。《淮南子·天文訓》也說:「中央土也,其帝黃帝……其獸黃龍」,是認為中央黃帝之獸為黃龍,而軒轅宿古固有「黃龍」之稱,《史記·天官書》曰:「軒轅,黃龍體,前大星,女主象」,《正義》曰:「軒轅十七星,在七星北,黃龍之體,主雷雨之神,後宮之象也。」《天官書》之說多本於石氏,故《唐開元占經》卷六十六引《石氏》說軒轅宿是「黃帝之舍也」,由此推演,遂有了軒轅為黃帝之名的說法。此必是戰國末期天文星占家先有此說,后被史官所採用;到了漢代,司馬遷因之,於是「黃帝軒轅氏」之名就這麼確定下來。其實黃帝本為皇天上帝,與軒轅氏固不相牟也。

四、《山海經》中的「黃帝」

近代許多學者認為黃帝的傳說起於戰國,主要依據就是《陳侯因齊鐓》銘文(「陳侯因齊」即齊威王)里有「紹緟高且(祖)黃啻(帝)」的話,比如楊寬先生就認為「黃帝之傳說,實當以《陳侯因齊鐓》所見為最早」[5](P192),其實非是。文獻中當以《山海經》為最早,其《海經》部分(主要是圖的部分)當是夏人的遺著[8]( P279-307),其時代遠在齊威王之前。《呂氏春秋·愼大》曰:「武王勝殷,入殷,未下輦命封黃帝之後於鑄。」《史記·周本紀》里也說武王勝殷之後,褒封「黃帝之後於祝」,鑄、祝音近而假,金文中作「鑄」。這說明在周武王之前就已經有黃帝的傳說,否則武王何得其後而褒封之?

竊意文獻中最早記錄黃帝事迹的是《山海經》。《山海經》本由《山經》(《五藏山經》)和《海經》(《禹本紀》)兩部分組成,本來是兩本各自獨立單行的古書,是漢代劉向把二書合編在一起,題名《山海經》[9][10],而《海經》部分本來是夏人的遺著[11]故文獻中所載黃帝之事者,實以《山海經》為最古,準確地說應該是其《海經》部分所記者乃最古老最原始之記錄。徐中舒、唐嘉弘二先生就說:「《山海經》就是記述『黃帝』事迹的『百家』中的一部重要論著。由於這些內容距離西漢時期頗為遙遠,不好理解,所以司馬遷在《史記·大宛列傳》中說:『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12]( P99)我看是很中肯的。

《海經》所載之「群帝」中,地位顯赫的主要有兩位:一位是黃帝,一位是帝俊。我們上面已經論到,「黃帝」本來是「皇帝」,就是上帝,是一個尊號,並非人名。《山海經》中崑崙之虛被稱為「帝之下都」,郭璞注以為是「天帝之都邑在下者」,而《穆天子傳》等書說崑崙上有黃帝之宮,故顧頡剛先生說「知黃帝者居於崑崙之上帝也」[4]( P178),實為不易之論。楊寬先生云:「東西民族之上帝本有專名,及春秋戰國之世,既皆一變而為人世之古帝王,上帝無專名以稱之,於是泛稱為皇帝,后乃字變而作『黃帝』,亦轉演而為人間之古帝矣。」[5](P196)而古籍中凡言「帝某」,「帝」字之後則多為人名,如帝堯、帝摯、帝顓頊、帝嚳之類,即楊先生所謂「專名」,而「黃帝」則非也。那麼,《山海經》中的「黃帝」則果何人耶?若細考之,其就是帝俊。

據王國維考證,《山海經》中的帝俊,也就是帝嚳,亦即卜辭中的「高祖夒」,但他不同意郭璞認為帝俊就是帝舜的說法[13](P412-413);而郭沫若先生經過進一步研究,認為《山海經》中的帝俊既是帝嚳,又是帝舜,帝嚳、帝舜、帝俊、高祖夒實為一人(神)之分化,他在《卜辭中的古代社會》一文中做了比較詳盡的論述,總結說:「知帝俊為帝嚳又知帝俊為帝舜,則帝舜實即帝嚳」[14](P225),又說:「其在殷人則只知有上帝=帝俊=帝舜=帝嚳=高祖夒而已。更約言之,則知有高祖夒一人而已。由高祖夒一人乃化而為帝俊、帝舜、帝嚳三人。」[14](P226)後來他在《先秦天道觀之進展》一文中重申了自己觀點,他說:「王氏根據這些論證斷定帝俊即是帝嚳,亦即卜辭上的『高祖夒』,而同時否認帝俊之為帝舜。王氏的考證自然較郭璞更進一境,但在我看來,帝俊、帝舜、帝嚳、高祖夒,實是一人。」[15](P326),又說:「總之根據這些資料我們可以知道卜辭中的『帝』便是『高祖夒』,夒因音變而為嚳為俈,又因形誤而為夋為俊,夋、俊又由音變而為舜,後世儒者根據古代傳說偽造古史,遂誤帝俊、帝舜、帝嚳為三人,這是明白地可以斷言的。」[15](P327)這些論述無疑都是非常正確的。但是,郭老卻不認為黃帝與帝俊有什麼關係,他說:「帝俊在《山海經》中為至上神之『帝』,與黃帝並無血族的關係。」[14] (P223)

那麼,《山海經》中的「黃帝」是否與帝俊有關呢?對於這個問題,筆者曾經作過一番考證,根據《海經》的本文和相關文獻可以知道,黃帝和帝俊實為一人(神),茲引於下:

關於黃帝即帝嚳之事,在《山海經》中即有明證,凡有二例:

1、《大荒東經》曰:「黃帝生禺猇,禺猇生禺京」,郭璞註:「猇,一本作號。」其《海內經》曰:「帝俊生禺號,禺號生淫梁」,郝懿行《箋疏》曰:「《大荒東經》言黃帝生禺猇,即禺號也;禺猇生禺京,即淫梁也。禺京、淫梁聲近。然則此經帝俊又當為黃帝矣。」

2、《海內經》曰:「帝俊生三身,三身生義均」,袁珂《校注》曰:「此義均即《大荒南經》與舜同葬蒼梧之舜子叔均(商均),亦即《大荒西經》『稷之弟台璽生叔均』之叔均及此經文稷之孫(按此「孫」字當是《說文·至部》中那個上孫下至的字之殘泐,《說文》言其「讀若摯」,殆是以此字假「侄」,叔均乃后稷之弟台璽亦即三身之子,故曰「稷之侄」)叔均,均傳聞不同而異詞也。」《大荒西經》曰:「有北狄之國,黃帝之孫曰始均,始均生北狄。」此始均即叔均,叔均本周之先人,周人姬姓即姒姓,古文姒皆作始,故亦曰始均。《海內經》言叔均乃帝俊之孫,《大荒西經》又言乃黃帝之孫,則知黃帝即是帝俊,《天中記》卷十一引路氏(疑是《路史》)曰:「帝俊是黃帝字」,也認為帝俊就是黃帝,陳耀文說此言「無稽」,可這個說法恰恰是對的。蓋「黃帝」本非神人名,而是一個神號或者尊號,即上帝,而其名則是嚳(舜、俊、夒)也。[1]

後來讀《古史辨》第七冊(上),見楊寬先生《上古史導論》,才知道我的看法楊寬先生早就有過論述了,他說:

「《山海經·海內經》云:『帝俊生禺號』,而《大荒東經》云:『黃帝生禺猇』,朱起鳳《辭通》云:『猇乃號之訛,然則帝俊即黃帝之別名矣。』(本郝懿行《山海經箋疏》)此說是也。案《大荒東經》云:『禺號生禺京,禺京處北海』,郭註:『即禺強也。』《海外北經》又云:『禺號子,食谷,北海之渚中,有神,……名曰禺強。』『京』、『強』乃聲之侈弇,則禺京即禺強,則禺猇亦即禺號,而黃帝亦即帝俊也。帝俊本為殷之上帝,亦即舜,郭沫若已明證之,則黃帝之即上帝與舜又審矣。《路史注》稱《董氏錢譜》引《世本》言『少昊,黃帝之子,名契。』按《左·昭十七年傳》『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是少皞又名摯,摯、契本亦聲之轉(從郭沫若說),摯、契據《史記·五帝本紀》、《殷本紀》皆帝嚳所生,而《世本》書等又謂黃帝之子,是黃帝又即帝嚳,帝嚳即帝俊,本殷之上帝也。」[5]( P198)

筆者所論僅就《海經》本文而言,楊先生所論則頗多旁證,然的出的結論卻是完全相同:《山海經》中所說的「黃帝」就是「帝俊(嚳、舜)」。

《國語·魯語上》引展禽的一段話說:「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堯而宗舜;夏后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鯀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禮記·祭法》中說:「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夏后氏亦禘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殷人禘嚳而郊冥,祖契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這個說法當是春秋時代的觀點,此時人們已經對上古歷史不甚了了,已經不能知道黃帝就是帝嚳、帝舜,因此發生了此等混亂,而展禽說「商人禘舜」,而《祭法》卻說「殷人禘嚳」,還殘留著帝舜就是帝嚳的影子。但是由這個記載我們也可以明白:虞、夏、商、周其實是有一個共同的祖先,就是黃帝。

《陳侯因齊鐓》銘文中稱「高祖黃帝」,陳(田)齊本出於媯姓,為帝舜之後,學者有解釋此言「高祖黃帝」是因為帝舜也是黃帝之後,如顧頡剛先生就認為「高祖者,遠祖也。齊為陳氏,陳本祖舜,今更以黃帝為其祖,則舜亦黃帝之裔矣。」[4](P179)其實大謬不然,帝舜就是黃帝,所謂「高祖黃帝」也就是「高祖舜」。

舜在戰國時代被稱為「重華」,《楚辭·離騷》云:「就重華而陳詞」,王逸註:「重華,舜名也。」《大戴禮記·帝系》(亦即《世本·帝系姓》)里也說:「瞽叟生重華,是為帝舜」,《史記·五帝本紀》也採用了這個說法,其根據來源不詳。然戰國時代多為一些古帝王加了一些很令人費解的名稱,如說帝堯名「放勛」(當來自《堯典》),大禹曰「文命」(當來自《大禹謨》),而帝舜名「重華」來歷不明,雖然《古文尚書》本《舜典》里有「重華協於帝」,但這極有可能是出於後人偽造,不可靠。但是舜名「重華」這個事兒一定是在戰國時代就有了。最主要的問題是,「重華」也是木星(古稱歲星)的名字。在西方一些古國,多把木星視為至上神之星,如古巴比倫認為木星是馬爾杜克,古希臘認為是宙斯,古羅馬認為是朱庇特,都是至上神,而古代木星就一命「重華」,《開元占經》卷二十三引《石氏》曰:「歲星,他名曰攝提,一名重華。」可見至少在戰國時代就認為帝舜是歲星(木星)之神。

楚人的至上神曰「東皇太一」,見《楚辭·九歌》。王逸註:「太一,星名,天之尊神。祠在楚東,以配東帝,故云『東皇』。」他這個解釋筆者認為有問題,「東皇太一」不應該讀為「東皇、太一」,而應該讀為「東、皇太一」。「太一」也作「泰一」,就是上帝,《史記·天官書》正義說得很明白:「泰一,天帝之別名也」(很懷疑「太一」就是「帝」字的緩音所變),則「皇太一」的意思和「皇帝」全同。「東皇太一」就是「東方的偉大上帝」,故《東皇太一》中稱之為「上皇」。這應該是指歲星,因為古人認為歲星是居於東方的,如《開元占經》卷二十三引《石氏》曰:「歲星,木之精也,位在東方,青帝之子。」而歲星之神即重華,亦即帝舜,故所謂「東皇太一」其實就是帝舜,也就是黃帝——把木星視為至上神的顯示,與古巴比倫、古希臘、古羅馬的觀念是完全一樣的。

總之,黃帝故事以《山海經》之記載為最早,而《山海經》中的黃帝即上帝,亦即帝俊、帝嚳、帝舜和卜辭中的高祖夒,他是虞、夏、商、周共同尊奉的高祖上帝,這個完全可以斷言。

五、卜辭中的「高祖夒」

殷墟卜辭中有「高祖」名「夒」者,合稱「高祖夒」,其字甲骨文寫作「」(《合集》10067),為一猿猱形,王國維釋為「夒」,即「猱」之本字,今學界多從之。但是這個考釋是有問題的。

卜辭中自有用為動物猿猱字之「夒」,作「」(《合集》21102),它與高祖之名用字基本相似,但最大的區別就是高祖名字手爪向上,而動物名字手爪向下,二者絕不混淆。手爪向下的字,卜辭言田獵的時候「獲」之,則釋為猿夒之「夒」固無問題;而高祖之名字,顯然非「夒」。而且帝嚳之「嚳」古音溪母覺部,「夒」為泥母幽部,根據古音通假的慣例,兩個字聲母相同或相近(雙聲、旁紐雙聲)通假的可能性最大,即使是不同韻部也有通假的可能;而如果聲母差距較大,即使是同韻部也難通假。「夒」為泥母字,舌頭音;「嚳」為溪母字,喉音,二者聲母差距很大,故言「嚳」是「夒」之音轉,可知其難。於省吾就提出異議,認為「這個字以讀憂(憂)較為合理,字形象以手掩面而哭,帝嚳之嚳與憂也同音。」[3](P1499引)

按:金文中用此手爪向上的字為「憂」,如《無憂卣》、《毛公鼎》「欲我弗作先王憂」,容庚《金文編》解釋「憂」字是「象以手掩面之形」[16]( P384)。按:於、容二先生之說得之,卜辭這個高祖名之字實際上就是「憂」之本字,象夒以手掩面憂懼之形,不當釋為「夒」,王國維的考釋不正確。其憂懼字不用人形而夒形者,蓋古人造字,不徒要象其形、會其義,還要諧其聲,「憂」字從「夒」作,正為諧其聲,二字古音同幽部也。

「憂」古音影母幽部,「嚳」為溪母覺部,影溪旁紐、幽覺對轉,故「憂」可音變為「嚳」。而後或依形隸定此字為「夋」,《帝王世紀》言「帝嚳名夋」,確有古傳為依據,於《山海經》則作「俊」,后更音變為「舜」(同文部)。

同時,卜辭中高祖之名還有一種寫法是「」(《合集》33276),象夒反持戌(斧鉞之象形)拄於身後。關於這個字,學界爭論頗多,筆者認為這個字象夒持戌反拄於身後,乃會其依靠之義,同時亦從夒的聲,即「靠」之本字。「靠」字古音溪母幽部,與「憂」為旁紐雙聲、同部疊韻,故卜辭中一寫作「憂」,一寫作「靠」,以其音近之故;「靠」、「嚳」均從告聲,同溪母雙聲,幽覺對轉疊韻,故此亦即嚳也[17]。郭沫若認為:

「(卜辭)神話中之最高人物迄於夒,夒即帝嚳,亦即帝舜,亦即帝俊。帝俊在《山海經》中即天帝,卜辭之夒亦當如是。舊說視帝嚳、帝舜為二,且均視為人王,乃周末學者之誤會。舜、嚳以前,伏羲、神農之屬,可無論矣。」[18](P362)

這個說法可算揭破了一個古史上的秘密,那就是:可能直到西周時期,神話傳說中最早、最古的人物(或神)還是黃帝或帝嚳(舜),根本沒有比他時代更早或地位更高的人(神)了;伏羲、神農之類就是有,也當都是在他之後或之下,斷然不會早於或高於他。後來的傳說中,黃帝之前又有了許多古帝王,均當出於後人之追加附益,也就是顧頡剛先生的「層累」說的意思:時代越后,知道的古史越早、越詳細;越是后出的人物,排列的次序越是靠前,譬猶集薪,後來者居上。

這裡有一點是必須注意的,就是在三代人心目中這個上帝帝嚳不是虛無縹緲的人物,而是實實在在有的人,是他們能追述到的最遠古的祖先,自己就是他的後代,因而稱之為「高祖」,郭沫若就指出:「由上所論足見殷代是已經有至上神的觀念的,起初稱為『帝』,後來稱為『上帝』,……但這殷人的神同時又是殷民族的宗祖神,便是至上神是殷民族自己的祖先。」[15](P324-325)在上古三代人心目中,自己的祖先死後都要登天為神,而自己的最高祖先自然就是最高的神,於是就把當成上帝,所謂至上神,他們對至上神和宗祖神的崇拜是融為一體的,故上帝即高祖,高祖即上帝,概念一也。

到了殷末周初的時候,特別是周代,對上帝的崇拜和對祖先的崇拜逐漸分離,因而上帝逐漸退化為一個高居於上天的神靈,成了「天」的化身,開始變得虛無縹緲起來。郭沫若認為上帝的概念「大約在殷周之際的時候又稱為『天』:因為天的稱謂在周初的《周書》中已經屢見,在周初彝銘如《大豐簋》和《大盂鼎》上也是屢見,那是因襲了殷末人無疑。」[15](P324)顧頡剛先生就「帝」與「天」關係作過一番論述,他說:

「『帝』與『天』為同紐字,故二字常通用。《詩·商頌·玄鳥》曰:『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長發》曰:『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生商者『天』也而即『帝』也。《周頌·思文》曰:『思文後稷,克配彼天』,《大雅·文王》曰: 『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所配者『天』也而即『帝』也。《文王》曰:『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又曰『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文所在者『天』也而即『帝』也。又說商之孫子曰:『上帝既命,侯於周服』,又曰:『侯服於周,天命靡常』,發此命者『帝』也而即『天』也。凡此種種,皆足證『帝』與『天』為互文。故單言之曰『上帝』、『上天』、『皇帝』、『皇天』,合而言之則曰『皇天上帝』。」[4](P176)

他說「帝」就是「天」的根據,實際上就是周代的文獻,因為在周代上帝已經被虛化成天的化身,故「帝」、「天」互用,是不足為怪的。

六、姓 氏

古籍中言黃帝、帝嚳為姬姓,帝舜則有姚姓、媯姓之說;《史記·五帝本紀》又言黃帝姓公孫;又有黃帝為軒轅氏之說,已辯之於上;又或言黃帝為有熊氏,帝嚳為高辛氏,帝舜為有虞氏,等等,此看上去甚繁雜,然有其因由。

楊寬先生說:「原始人民不明白自己之來源,往往自稱為天神之後裔。例如非洲布須曼人(Bushmon)崇拜之神名卡隱(Cagn)乃自稱卡隱之子孫。吾國古人亦然,自謂天帝之苗裔,以祖先為上帝所生……古史中氏族所以一切皆為黃帝之子孫者,蓋因黃帝本為皇天上帝也。」[5](P207-208)又說:「皇帝(上帝)之神話,再變而為黃帝之傳說,周人姬姓,自謂黃帝之苗裔,故亦以黃帝為姓姬也。」[5](P208)

楊先生的看法無疑是正確的。那麼我們也就豁然可以明白黃帝(嚳、舜)為何有那麼多姓氏了:周人姬姓,尊奉黃帝,故曰黃帝姬姓;有虞國人姚姓,尊奉黃帝,黃帝即舜,故曰帝舜姚姓、有虞氏;陳(田)齊媯姓,故曰舜媯姓;有熊氏尊奉黃帝,故曰黃帝號有熊氏……,此均不同方國部族之傳說流佈於中土而見載於文獻中者。如果有夏、殷的古傳留下來,恐怕也會有黃帝(或嚳或舜)姒姓、夏后氏或子姓、殷(商)氏之說了。

帝嚳號「高辛」之說,可能出於殷人。「高辛」之名不見於卜辭,意者當是殷末殷人為其高祖上帝追加的日名為「辛」,因為其先王中有「廩辛」和「帝辛」,故加「高」字以別之,「高」即高祖之義。殷末有為先公先王重新追加廟號之事,如武丁廟號「高宗」,而殷墟卜辭中不見有「高宗」,說明直到帝乙、帝辛時代武丁尚無「高宗」之廟號,然周初文獻的《周書》之中,周公已經稱武丁為「高宗」,此必是殷末由殷人所重新追加者。則帝嚳號「高辛」,極有可能也是這種情況。

最為離奇的是《史記·五帝本紀》說黃帝「姓公孫」,這個說法,在司馬遷以前的古書里根本見不到任何相關記載。「公孫」斷然不是古姓,應該是氏名,《廣韻》上說:「古封公之後,皆自稱『公孫』,故其姓多,非一族也。」《通志·姓氏略》也說:「公孫氏,春秋時諸侯之孫,亦以為氏者,曰公孫氏,皆貴族之稱。或言黃帝姓公孫,因以為氏。」我們大略可以知道,「公孫」這個姓氏起源於春秋時期,而且來源很複雜,《廣韻》說「古封公之後,皆自稱公孫」是對的,也就是古代凡封為公爵的諸侯的後代,都可以稱為「公孫」,「公孫」這個氏名也就是這麼來的。黃帝 「姓公孫」之說,最早僅見於《史記》,那麼司馬遷的根據是什麼?我們已經不能知道了,但是顧頡剛先生的一個推論我覺得就很好地解答了這個問題,他說:「《本紀》謂黃帝『姓公孫』,此語他無可證;余意,殆公孫卿自神其祖,強拉黃帝與之同姓,而遷又誤信之也。」[4](P183)

公孫卿是漢武帝時期的方士,我們看看《孝武本紀》和《封禪書》就知道,他最會編故事來哄騙漢武帝,特別是編造黃帝的故事,比如他編造的黃帝得寶鼎的故事就很有名。那麼他為了抬高自己說黃帝姓公孫也在情理之中了。他編造了,漢武帝信了,當然司馬遷也就會信,於是就被寫入了《五帝本紀》。但是司馬遷對著先秦古書(比如《國語》)里說黃帝姬姓的記載竟不採用,而採用一個方士毫無根據的瞎話,或可言之「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然其另外的原因極有可能是出於漢武帝對公孫卿言論的認可,司馬遷不能忤上意,只能如此書之矣。

七、黃帝傳說之起源地

黃帝的傳說起源於何地,這也是個很有必要再討論的話題。

顧頡剛先生認為乃起源於西北,並認為「黃帝所以在西北者,祠之之秦人國於西北其大原因也。」[4](P179)然上面已證實黃帝即皇帝即上帝,亦即夏商周三代共同之高祖帝嚳(帝舜、帝俊),則其必起源於東夷,而盛行於東夷之地。

其實,早在戰國時代的孟子就說:「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孟子·離婁下》),這事非常明確地肯定舜是東夷人。其所出生之地為「諸馮」,《古今地名大詞典》云:「諸馮,在山東菏澤縣南五十里,相傳即舜生處。」[19](P1241)而景以恩先生則認為古諸馮就是現在山東平邑縣東南19公里的諸馮鋪[20](P117),這兩處古代都屬於東夷。同時,我們現在知道帝舜就是黃帝,就可以理解為什麼古代也有黃帝生於壽丘的說法了。《黃氏逸書考》輯《河圖稽命徵》云:「附寶見大電光繞北斗權星,炤郊野,感而孕二十五月而生黃帝軒轅於壽邱。」是這個說法漢代已經存在,後來晉代皇甫謐作《帝王世紀》就採用了這個說法:「及神農氏之末,少典氏又取附寶,見大電光繞北斗樞星,照郊野,感附寶,孕二十五月,生黃帝於壽丘」。壽丘在今天的山東曲阜,古代這裡屬於東夷的奄地,而且距離菏澤、平邑均較近,可見黃帝、帝舜誕生的傳說,實在是起源於東方,因為他本來就是東夷諸部族共同尊奉的高祖上帝。

有虞氏自承帝舜之後,且其故地在今天的河南虞城,地近東夷,故生於有仍(今山東濟寧)之少康為避澆之迫害而逃至於此。後言有虞氏在山西者,蓋是其後來之遷居地。夏人祖黃帝,實亦即帝舜。夏人本其起源於東方[21],也屬東夷[22]。商人本也起源於東方,王玉哲先生認為「從文獻記載和田野考古兩方面考查,我們認為商族最遠的祖居可能是山東,後來才西到河北省中部,即游牧於北至易水、南至漳水等流域,到夏的末葉主力定居於河北省南部和山東省西部。」[23](P187)周人本夏族的分支,一直自承為夏的正宗[23](P424-427),楊向奎先生認為周人的姬姓實際上就是夏人的姒姓[24](P44),姒、姬當是同一個姓的不同寫法,就象齊國的陳氏,也寫作田氏,字異而實同。景以恩先生經過考證,認為周人本亦起源於東方,周后稷最初的封國邰就是最早的西周之國,其故地今天山東濟南東北、章丘市西的台縣;而《山海經·海內西經》所言的「后稷之葬」的地方,就在今天東平縣的大安山附近,周人固亦起源於東方,其後在於西方者,蓋出於民族遷徙[20](P136-137)。

在夏亡后,其中一大部分夏朝方國部族做了一次較大規模的遷徙,徐中舒、唐嘉弘二先生云:「特別是 『殷革夏命』,夏人作了一次民族大遷徙,大體上說,或南流入越,或北遷為匈奴,或西徙為羌。大移動的過程,同時也是夏族與當地土著大融合的過程」[25](P126),可謂得其實,後來的東夷、北狄、西戎、西羌,均夏人的後裔,故夷、戎、羌等族均有大禹出生之傳說。據《史記·周本紀》,周人之先祖本世代為夏農官后稷,夏末,周人的先王不窋才「犇戎狄之間」,可見周人最初並非是居於西北戎狄之地的,而是也夏人一樣原居於東方,後來隨夏人的遷徙才奔於西北。

那麼,虞、夏、商、周所尊奉的高祖上帝黃帝也罷、帝舜(嚳、俊)也罷,均當是原產於東夷的傳說,故袁珂先生認為帝俊是「古代東方部族所傳之上帝」[6](P295),葉舒憲、蕭兵等先生認為帝俊是東夷的始祖兼主神[26](P1854),是正確的。

實際上,直到東周時代,黃帝的傳說在東方仍很盛行,尤盛於齊地。楊寬先生云:

「舊傳黃帝之後封於鑄或祝,『鑄』、『祝』乃聲之轉。……鑄之所在,舊說以濟北國蛇丘縣當之,見《左·襄公二十三年傳》『臧宣叔取於鑄』語下之杜注。《後漢書·郡國志》亦云:『濟北國蛇丘縣有鑄鄉城。』鑄器之《鑄公簠》出於齊東,鑄子叔黑臣所作鼎簠出於青州,戰國時皆為齊地。黃帝之傳說初見於齊人之著作,所傳黃帝后之鑄亦在齊地,則黃帝傳說必嘗盛傳於齊國,故其事多近於齊東野語耳。」[5](P193)

按:楊先生說黃帝傳說嘗盛傳於齊國是非常正確的,唯其時代當在周代以前已如此,因齊地本來就是東夷之地。故武王勝殷封黃帝之後於鑄,而鑄即在後來的齊國境內。故齊國關於黃帝的故事當時當甚盛行,如春秋以前本有黃帝伐蚩尤的傳說,見《山海經》,而無黃帝戰炎帝的說法,但春秋時期又冒出來黃、炎之戰的故事,顧頡剛先生認為「此炎黃用師相濟之故事,疑出於田齊與姜齊嬗代之際。姜齊為炎帝裔,田齊為黃帝裔,田勝姜,故曰黃勝炎耶?至《越絕·計倪內經》云:『炎帝有天下,以傳黃帝』,則黃之繼炎,以禪讓而不以征誅,與田齊之承姜齊更近似矣。」[4](P180)很可能是對的。

所以,黃帝的傳說當於周代以前已經盛行於東夷之地,非始於戰國。

顧頡剛先生認為黃帝傳說乃起源於西北,主要原因是秦人奉祀黃帝,而秦人則固雄霸於西北。《史記·封禪書》稱秦文公已祠黃帝,秦處西戎之地,則何故?顧德榮、朱順龍二先生認為:「秦為嬴姓之族,傳說是顓頊的後裔,其始祖大業是女修食了玄鳥卵而生。這種傳說與東方民族相似,可能其起源於東方。」[27](P90)楊冬晨先生則認為「東夷嬴姓少昊族才是秦人的遠祖」[28]蓋秦為嬴姓,本出於東夷族,后遷西方,故其有祠黃帝之事固不足怪,然乃其族自東方攜至西北,而非由西北東漸。

總括上述所論,可得如下數端:

1、「黃帝」本為「皇帝」,也就是上帝、皇天上帝,後來通作「黃帝」,是戰國時期五行學說入侵歷史的產物。

2、「黃帝」乃是一尊號,其名在卜辭中曰「憂」(王國維釋「夒」,不正確)、曰「靠」,後來典籍中或音變為「嚳(俈)」;或形訛為「夋」,因變為《山海經》中的「帝俊」,其他文獻則又音變為「帝舜」。故《山海經》中所言的「黃帝」就是帝俊;其他文獻中的「黃帝」則帝嚳或帝舜也。他是虞、夏、商、周時期能追溯到的最遠的祖先,也是神話中地位最高的神。楚人稱之為「東皇太一」,乃以帝舜為歲星(木星)之神,位居於東方也。

3、黃帝名軒轅或為軒轅氏之說,乃戰國時代天文學家之首倡,后被史家接受並寫入史書。實際上黃帝與軒轅並無直接關係。

4、黃帝的姓、氏均出於黃帝系中不同部族的傳說,故種種各異,固不可以為歷史真實;黃帝姓公孫一事,則出於漢武帝時方士公孫卿的杜撰,而被司馬遷采入《史記》,乃得以流傳。

5、黃帝傳說本起源東方,原為上古三代時期黃河中下游地區特別是東夷諸部族共同尊奉的至上神兼宗祖神,而後隨民族之遷徙而散播於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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