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約就是無趣｜設計詞典

《向拉斯維加斯學習》是美國建築家羅伯特·文丘里和丹尼斯·布朗在 1968 年帶著耶魯大學的學生到拉斯維加斯考察之後寫成的專論。這本書的簡體中文版的簡介是這樣寫的：

《向拉斯維加斯學習》……被認為是現代主義建築思潮的宣言，文丘里反對密斯·凡德羅的名言「少就是多」，認為「少就是光禿禿」。他認為群眾不懂現代主義建築語言，群眾喜歡的建築往往形式平凡、活潑、裝飾性強，又具有隱喻性。他認為賭城拉斯維加斯的面貌，包括狹窄的街道、霓虹燈、廣告版、快餐館等商標式的造型，正好反映了群眾的喜好，因此他在《向拉斯維加斯學習》中呼籲建築師要同群眾對話，接受群眾的興趣和價值觀，向拉斯維加斯學習。

很難找出比這更怪異的中心思想歸納了。第一句話里的「現代主義」或許只是手民誤植——《向拉斯維加斯學習》是明白無誤的反現代主義宣言，而文丘里也有「後現代之父」的稱號——但「少就是光禿禿」就是對「Less is a bore」的全然錯譯。至於「同群眾對話」、「接受群眾的價值觀」，和代表著高濃度資本主義的賭城拉斯維加斯放在一起，倒是構成了一種足夠後現代的怪異雜糅。

讓我們先確認一點：Less is a bore 的意思是「簡約就是無趣」。初版於 1972 年的建築書《向拉斯維加斯學習》對於今天的設計界有著巨大的現實價值。

如上所述，文丘里與布朗在本書中反對現代主義建築的理念和趣味。這些理念和趣味通常被概括為幾句口號和原則：形式要追隨功能，追求宏大感與不朽性（monumentality），以及「少就是多」（Less is more）。

2014 年的讀者對這些口號不會陌生。如今大部分普通城市人每天接觸得最多的設計產品——數碼玩具和軟體的用戶介面——正是在現代主義美學的指導下被設計出來的。簡潔。明晰。理性。「清爽」。「扁平」。「如無必要，勿增實體」。這些是我們時代的設計精神。它也反映在三次元世界：穿優衣庫、用宜家家私、吃有機食品。一台筆記本 + 一部智能手機 + 一部平板（或電子墨水閱讀器）解決文化需要，幾個 apps 幹掉實體錢包和買車的需求。

This is less. And you are a bore.

《向拉斯維加斯學習》中描述的賭城風景在今天的美國亞市區依然隨處可見：公路兩旁廣告牌林立，其後是開闊的停車場，再后則是千篇一律的低矮購物中心。在現代主義者眼中這是相當糟糕的建築空間。他們認為建築物要表達主人的意志，而空間的規劃應該讓人不言自明。用今天的話說：如果用戶必須看說明書才能搞懂產品怎麼用，你的設計就失敗了。

文丘里和布朗的洞見在於承認了後現代世界的複雜性，以及隨之而來的對新設計策略的需要。他們在書中拿交通道路指示牌舉例：

三十年前的司機可以在空間中保持方向感。在簡單的十字路口，一個箭頭標識只不過是確認了你本來已經知道的事情……當十字交叉路口變成苜蓿葉形互通式立體交叉路口，你要往左轉之前就要先往右轉……但司機身處危險而曲折的迷宮時沒有時間思考這些複雜的細節，他或她必須依靠標識的指引……建築師反對在建築物中添加標識：「如果設計足夠清晰，你自然知道怎麼走。」但複雜的功能和環境需要各種媒介通過複雜的組合來服務空間，而不是僅僅依賴純粹的建築三大件——結構、形式和採光。這種建築是在張揚地溝通，而不是微妙地表達。

雖然個人電腦已經有了三十多年歷史，但可以說人類在二次元重建整個世界的過程剛剛開始。許多在傳統的藝術與設計領域早已討論過的話題難免要在數字時代重來一遍。如今的用戶介面設計界仍然處在將現代主義理念奉為圭臬的階段。我在「重訪材質設計」里提到，技術上激進的 Google 今年用材質設計這套語言統一了自己在各個平台的產品，而材質設計在美學上卻趨向保守無趣。和 Google 產品先前的設計相比，它顯然更「好」（統一、明晰、簡潔）也更「少」。但事實是我們和計算設備的關係正在日益變得複雜。在不同的使用場景、不同的屏幕尺寸、不同的運算速度以及不同的交互方式（可穿戴設備以及虛擬現實技術）之下，一味將複雜性在用戶面前隱藏的簡約式現代主義思維將要成為一種限制。向拉斯維加斯學習並不是向群眾或群眾的趣味學習，它代表的是在承認世界複雜化的前提下對新的設計策略的探索。簡約的現代主義設計或許是更好的設計，但擁抱混亂與不和諧的設計是更誠實、也更有趣的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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